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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彩云散

一代名将,难逃鸟尽弓藏。

跟吐蕃反目厮杀,成为阿耶最煊赫也怅恨的戎马生涯。其实自从异姓封王,结局早已注定。月满则亏的道理千古不变,位极人臣,往往就是衰败的起始。

两次大败吐蕃军,守住安西四镇固若金汤,本应带给澹台氏无限荣光。然而此战之后,阿耶竟被罢免安西大都护之职,空留亲王的虚封。

令人玩味的是,除阿耶之外的所有将士,连最末等的兵卒都得到过封赏。李王妃的哥哥李惠琮记了首功,兼任常山太守和平卢节度使。

没有赏赐就罢了,还遭到莫名其妙的贬抑和排挤。李王妃气不过,把前来探望的兄长直接轰出去。

我躲在窗下,听见她对阿耶质问:“朝廷这算什么意思?!”

阿耶正卧床养伤,没力气敷衍她,淡淡地说:“意思是,从此我们家不再是高门望族。澹台氏先祖的挂像,将从凌烟阁摘下。我的话不能左右战事,没有丁点分量。我的女儿,注定不能与皇家通婚。我的子孙若没有任何功勋,袭爵将依次递减,从嗣王降到郡公,再往后是郡王和国公,有名无实。如果含璋和毓琅想成就一番事业,必须闯荡边关拿命去换。从今往后,我们能忍气吞声平安地活着,已经是种幸运。”听起来前景颇惨淡,但他语气十分轻描淡写。

“上战场是要死人的!”李王妃含恨抽泣,“圣上就是找个由头撒气!我的儿女做错了什么,要被姜仙芝那对贱人母女连累前程。若没有她们,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那件事都过去十几年了,还不依不饶,到底怎样才算完!”

我听得脑壳嗡嗡,七拐八绕竟还能怪到我跟阿娘头上。莫非我们母女俩都死了,全家就能得道成仙?

阿耶却没有反驳,只是疲惫地叹口气:“我累了,不想听这些,你先出去。”

我本来很担心阿耶的身体,想找个没人的时候偷偷打听他的伤势,床前倒杯水什么的。如果他喜欢的话,也可以背兵书给他听。

现在看来不必了。

等脚步声远去,我灰溜溜钻出来,跑回房跟阿娘说不用操心,阿耶精神挺好的,还能跟李王妃吵架。

然而情形很不乐观,糟糕的事还没完。

又过了一个多月,二姐明月突然被岚州刺史韦思安退婚。

民间有俚语:“京兆韦杜,去天尺五。”京兆韦氏是关中四姓之一,大晏一等一的名门勋贵。韦思安出自中宗韦后一族,后世子孙多迎娶公主,因此他那一支韦氏又被戏称为“驸马房”。

这门婚事好几年前就落了定,当时澹台氏还如日中天,高门皆以能攀结联姻为荣。澹台不破的嫡女,嫁得不会比皇室的公主差。

风水轮流转,阿耶刚交出兵权,岚州刺史就派人带大礼登门谢罪,吞吞吐吐把退婚的意思说明。言语间赔尽小心,还是被盛怒的李王妃命小厮提起棍棒打出府。

做不成亲家,又多结一层仇。明月刚出娘胎就封了丹阳郡主,受退婚之辱,几次寻死觅活,整日关在房里以泪洗面。

我觉得她太钻牛角尖,属实小题大做。这种见风使舵人家,把姻缘视作儿戏,不用嫁过去难道不是好事一桩?

阿娘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目光打量我,反问,家里出了大变故,你一点不担心影响自己吗?或许会跟两个姐姐一样,也难落得好姻缘。

我真不担心。嫁进再显赫的人家,也无非是过李王妃这种日子,有什么乐趣可言?但凡有得选,宁可上战场拼个前程。

打仗会死人,关在深宅大院里跟三妻四妾怄气生孩子,不也一样会死人。李惠琮的女儿嫁给南阳郡开国公的儿子,红妆十里多么风光,第二年就难产死了,还不如明月呢。

再不济,学阿兄做个满腹诗书的文士,不入仕做官又怎样?天塌不下来。远离朝堂的尔虞我诈,不用担心动不动又惹皇帝不高兴,反而活得逍遥自在。

我滔滔不绝讲起心中的归宿,系马高楼垂柳边,平沙莽莽黄入天,山河如此壮阔,待我一一走遍。阿娘始终温柔聆听,双眸温柔,带着一种不知该笑还是该叹,该点头还是摇头的复杂神情。又像是在说:真孩子气啊,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是不会实现的。

我当然看出她的态度,不假思索地反驳:“就算永远走不到,只要肯去追逐,就会离目标越来越近。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是假的,但只要它出现,意味着世上确实存在那样的地方,只不过没有近在眼前。”

她缓慢地拉过我的手摩挲,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人的双脚,并不一定能被执着带到正确的地方。因为有一种东西,比凡人的意愿更强大,不可违抗。”

我问:“那是什么东西?”

阿娘没有回答,只让我千万别在这时候多嘴,免得祸从口出,让李王妃误会我俩在看她的宝贝女儿笑话。

后来我反复回忆,觉得她说的那种强大的存在,大概是命运——连天底下至高的权利也不能凌驾其上。

凡人确实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一阵平地卷起的狂风,就能把海市蜃楼吹散。

三姐明珠的婚事接连告吹,络绎不绝给阿兄提亲的官媒氏也不见踪影。昔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门庭,变得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边将都为阿耶的遭遇愤愤不平,却没人敢触及逆鳞,一起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部下,甚至不再登门露面。偶尔有那么几个忠诚念旧的,还同往常一样携家眷拜访,阿耶坚决闭门不出,担心再跟他们来往会连累无辜。

最初的说法是,皇帝体恤阿耶连年征战,留下旧伤痼疾无数,也该退出前线好生休养。没过多久,勾结吐蕃谋逆的谣言,再次沉渣泛起。

高楼坍塌之迅速,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澹台氏满门功勋被篡改、抹杀,从国史中删得七零八落。以阿耶毕生的文治武功,即便不单独列传,也不至于查无此人。可他不但无碑无著,连宗祠族谱都除了名,从澹台氏所有家谱和姓氏录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陆先生修编国史,给我看过有关阿耶的唯一一段记载,写着:“澹台公自念失信于吐蕃,内怀愧恨,未几而卒。”

他们众口一词,污蔑阿耶因背弃了跟吐蕃的盟约,愧疚抑郁而常病不起,又为勾结外敌叛国而悔恨不安,终致病亡。

谎言存在的目的,只为掩盖真相。

阿耶在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又被削夺兵权,确实消沉过一段日子。朝廷指鹿为马,揪住通敌的谣言不放,一次又一次传讯逼问。他把那场战争的始末复述了无数遍,也无法自证清白。

战场上,澹台不破是所向披靡的利剑,胜败都在明处。波谲云诡的朝堂,却藏着数不清的幕后刺客。

同年秋末冬初,阿耶拖着病体最后一次奉诏入宫面圣,再也没能活着离开。

冬至节仪被称为“国之大典”,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之一。皇帝要率众臣前往南郊祭天,特意钦点了阿耶的名字,要其伴驾随行。他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让李王妃代为参加。

“千官望长至,万国拜含元。”那一年,皇帝在大明宫的含元殿举行冬至朝会,朝贺过后赏赐群臣,再开筵设宴款待各国使节,以示君臣同乐。

阿耶多年未踏足长安,这次找不出理由再推辞,否则就是违抗圣旨。

他启程那天,全家上下都出府相送,惜别担忧之情难以言表。唯独我不肯去,心里还为他险些听李惠琮的谗言杀了阿娘而耿耿于怀,便借口肚子疼躺在床上装睡。

或许阿耶也隐约察觉到凶兆,心知此去危险重重,遂在前往长安途中,派副将折返交河城,给我带回一样东西。

所有人都觉得奇怪,我也疑惑不解。

那东西似玉非玉,形如钩弋,触手十分温润,散发皎黄的光泽,几乎可与月色混同。

副将说,此物是一枚狼牙。

安西军受困于野长达数月,人倦马乏,军粮早就吃光。宰杀重伤的战马果腹,也支撑不了多久,只能设法捕猎野物充饥。沙鼠、黄兔、野狸……逮着什么吃什么。

一天夜里,火头军打到比往日更多的野兔,还有一头老弱的胡狼。大伙都很兴奋,聚在篝火前大快朵颐。

他们很久没吃过饱饭,连烤熟的兽皮都连毛吞掉。遗下一些细小的兽骨,还未及掩埋,气味引来更多大漠的胡狼。

胡狼成群出没,凶悍狡猾,经常攻击丝路往来的商队,撕咬骆驼,也吃人。不光如此,报复心还极强,若有猎户伤其同类,余下群狼千里追踪也要报仇雪恨。不到万不得已,将士绝不会主动去招惹。那次实在饿极了,怀着侥幸捕杀落单的老狼,结果招来报复。

当他们察觉情况有异,岗哨的守卫已经被偷袭的恶狼咬断了喉咙。

狼群足有上百头,一拥而上冲进营地,场面血腥骇人。

阿耶率众与狼搏杀,獠牙就是从被斩杀的狼王口里取出,坚固锋利,足有两寸长。用皮绳穿着,绳子上还染了他的血。

在西域的各种传说里,狼都是凶猛顽强且忠诚的象征。人们相信,狼王身上最坚固的獠牙,蕴藏着神秘强大的力量,可辟邪保平安,给佩戴者带来无穷勇气。

从小到大,他没送过我什么礼物。突然带来这枚狼牙,还指明独独给我一人,其他的兄弟姐妹都没有,叫人摸不着头脑。

阿娘私下跟我说,你并不是得到他最多疼爱的孩子,却是他心里最看重的女儿。

我表示不信,又不想惹阿娘伤心,把狼牙随手搁在她的梳妆台上。

问那副将,阿耶可还留下什么话?

副将茫然摇头。那就是没有别的交待了。

李王妃得知消息,面如死灰,顾不上寻我和阿娘晦气,径直叫人备车去李惠琮府上打听消息。

一来一回得耽搁两天,李王妃在第三日清晨回府。刚下马车就昏厥在地,是被人抬进来的。

据说她在节度使府邸外站足一整夜,没能见到任何一个能主事的人。李惠琮以即将调任常山为由,杂务缠身不得空闲,硬把他亲妹子拒之门外。

山雨欲来已经很明显,种种预兆都表明,阿耶的这趟长安之行,是凶非吉。

阿耶还没走到长安,李王妃就一病不起,精神全垮了。

跟李惠琮兄妹反目后,她的想法发生很大变化。在阿耶接到冬至入宫的圣旨之前,她还抱定一个秘而不宣的顽强信念,就是她的娘家并没有被这场飞来横祸影响。她的哥哥稳步高升,清河李氏正欣欣向荣,能拉姻亲一把。早晚有一天,澹台氏的荣光会再回来,她和她的丈夫以及儿女,仍将凌驾在大晏诸贵族之上。

李惠琮的绝情是一瓢兜头冷水,让李王妃瞬间清醒。被拒绝之后,她只想着未来不要更糟,维持现状即可。

阿耶抵达长安后,府中接到他寄回的最后一封家书。破天荒的,李王妃撑着病体,让婢女把阿娘请去一同读信。

我没福气跟着,照旧躲在窗外的树上偷听。 9tTonlhBJrqCh09MdPxvnZctwq/v472arTwRuSe7Fq5BnFKBHVmWhCarc+2Qm+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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