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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偷看沙盘，不小心打碎八宝香炉，被李王妃吊在马棚里差点饿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进过阿耶的书房。
这回又给逮个正着，我将头一低，露出忏悔的态度，小步挪到案前。
他紧盯我，问我平日都做些什么，跟着陆先生读什么书。
脑子里迅速把平日干的事都过一遍，没一件能上得了台面。二姐擅作画，琵琶尤其弹得妙。三姐爱刺绣，书房里桌屏和绣障就出自她手。我总不好拿抛石绳和打弹弓来自夸，能在半柱香内爬上四丈多高的胡杨树，好像也并不值得炫耀。
支支吾吾半天，把印象里最艰涩难懂的书都拣出来撑场面，难免有些夸大其词。说完了忧心忡忡，生怕阿耶继续追问，要蒙混过关可没那么容易。
但他没有问，只是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其中的含义，是不满意，还是不在乎？或许兼而有之，总归不会出现让人喜欢的答案。
那时我还不知道，即使我信口胡诌，所知所学，仍然比同龄的孩子落后许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开蒙就比兄姐晚两年，七岁才摸到翠微堂的门槛——那是府里一所极清雅的庭院，专用来给公子小姐们读书。
江山平定，朝廷重武轻文的风气愈重。阿耶虽然不忿，也认为应该让后辈多读圣贤书。不能上阵杀敌，学得满腹经纶也不错。因此族中旁支的几位落魄少爷，还有殉国部将留下的遗孤们，都受他照拂，能一起坐进翠微堂。
可惜我才去了没俩月，就把一个边将的遗腹子揍得头破血流。那群臭小子一门心思讨好明月和明珠，让干什么干什么，夜以继日地寻我晦气。
他们不嫌累我都嫌烦，没忍住下手重了些。谁知几个绣花枕头肚里全是草，打不过就跑到阿耶跟前打滚撒泼告黑状，哭得比老鸹还惨。
有理不在声高，我觉得没什么可解释，结果被赶出书斋再也不许入内。短暂的求学生涯宣告终结，唯一在翠微堂学到的道理，是会哭闹的娃儿有奶吃。
阿耶不再计较我的朽木难雕，招手唤我到沙盘前，问：“你很喜欢这个？看得懂吗？”
正经文章我背不下几篇，兵法经略倒囫囵吞枣读了不少，打眼看出沙盘上摆出的阵型，是“一字长蛇阵”。
这是大阵法，最少也要成千上万人才能成型。人数虽广，胜在灵活多变，在高处设蛇胆吊斗，用五色旗指挥：击其尾则首至，击其首则尾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阿耶信手在沙盘上拨动，改变几处山势地形，队伍顿时被分割得四分五裂，又问：“如果敌人从西北、西南方向包抄过来，切断长蛇七寸，又冲散了蛇尾，该怎么应对？”
巧了不是，这招我也记得，前日还跟陆先生在地上用沙子比划过——蛇打七寸必死，化龙则变化万千。
“让队伍兵分两路，化成两股，叫那个什么……金龙搅尾阵。”我在衣角上反复擦干净手，捏起木雕的大吊斗换了个位置，摆在阵型最中间，说：“把大阵分为东、西、南、北四个阵门，东、西两方一万多人足矣，手拿刀枪；南北铁甲连环马，连成一排首尾呼应，当可破敌。”
反正兵书上是这么写，此阵犹如两条灵活的水龙，相互协调交缠，阴阳互补，行阵时两翼合围绞杀。
“就只会这两个阵法？稀松平常得很，纸上谈兵徒惹笑话。真正的战场没那么简单，敌人可不是沙盘上的木头，一动不动等着你来打。”阿耶的话不中听，眉头却很舒展，不像生气的样子。
我确实只会这么两手，决定嘴硬到底，“万变不离其宗嘛，一字长蛇是兵书里最要紧的大阵，不靠人多势众，而胜在变化多端。尤其这个金龙搅尾，能变化成车弓阵、陷坑、梅花坑，还有……”
“唔，还有什么？”
越急舌头越打结，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阿耶也不催促，扭头望窗外的石榴树，一只雀儿拍拍翅膀直冲蓝天。
天？我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天地三才阵！”
三才者，天、地、人。天地三才阵，也由金龙搅尾阵演化而来，三队人马呈“品”字型布阵，是防御的阵法。妙处在于进敌人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受到两头夹击。
瞎猫撞上死耗子，好歹应付个差不多。
从那天起，阿耶常把我唤到书房，一起琢磨兵法，在沙盘上演练阵型。
他说，再厉害的兵法，不会化用都是死水一潭，背一万遍不如亲自实践一次。真正学到手的本领，在梦中也不会忘记。
姜是老的辣，阿耶所教的诀窍，跟对着书本死记硬背下来的东西，迥然不同。我所引以为傲的小伎俩，不过是些肤浅皮毛而已。
父女俩在沙盘的两端绞尽脑汁拆招对阵，有来有往不亦乐乎。我学得很卖力，以为终于找到跟阿耶的相处之道。我太渴望得到他的重视和认可，力图证明自己并不比兄姐们差。
可是无论怎么绞尽脑汁，我也赢不了阿耶。生怕他嫌弃我笨，好几次急得哭出来。
他却没有因此生气，反而露出少见地和颜悦色，要我牢牢记住一句话：“排兵布阵，要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才有资格去考虑杀敌。所以无论何种阵法，哪怕进攻而非防御，也应拨出三分之一的兵力杀敌，三分之二的人马用来防守和替换，以及随机应变。”
上兵伐谋，目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贪功冒进。他让我务必把这条铁律烙在心里，背至滚瓜烂熟亦不为过。
我沉溺于这片全新的天地，废寝忘食地扑在沙盘上，流连到天黑也不舍离去。快乐的光阴总是过得迅疾，像手心掬不住的流沙。
从弓弩阵、长矛阵、鹤翼阵，到十字阵、箭矢阵……他要我先从千百人的小阵法上积跬步，再往后循序渐进。至于我自己胡乱学的几个大阵，什么一字长蛇金龙摆尾，唬一唬外行还凑合，没打好根基，遇上实战根本发挥不出作用。
勤学苦练三个多月，终于盼到我垂涎已久的玄门阵法“六丁六甲”。这阵法出自诸葛孔明的《八阵图》，要先搞明白什么叫“奇门遁甲”。
六丁者：丁卯、丁巳、丁未、丁酉、丁亥、丁丑；六甲者：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六甲之中甲最为尊贵，故而将甲隐藏，便是“遁甲”二字的由来。
此阵为困阵和幻阵，六丁为阴，六甲为阳，阴阳既济，变化万千。
等我好不容易把六丁六甲的方位全背熟，却没能继续学下去。所以我至今都搞不明白，怎么把隐遁的“甲”位生门给找出来，才会在兴庆宫的阵法里迷路。
那天在书房待得太晚，饭也没顾上吃。阿娘等到天黑，担心我又惹阿耶生气挨罚，亲自炖了雪莲羹来探望。
阿耶乍见她有点惊讶。他好像已经不习惯跟阿娘对话，冷淡地说：“我不饿。天色不早了，你跟三娘在这儿吃完就回去吧。”
刚刚还热闹一团的空气，像冰过的云压在头顶。
是我的错，不该对他俩的关系还抱有幻想，非要阿耶把羹汤喝掉，又仗着年纪小，自作主张从暗匣里翻出竹笛，让阿娘吹支曲子以飨月色。
阿耶看着那根竹笛，沉吟半晌，感慨道：“多少年没听到府里有笛声了。”
阿娘拗不过我，对窗徐徐吹奏起来。
一曲又一曲，他听得很入神。
花好月圆都是假象，等不到天明就破灭。笛声引来李王妃，带着两个婢子怒气冲冲地兴师问罪。
阿娘去开的门，她进来就劈手打阿娘一耳光，抢过笛子掰断成两截，还骂出很多不堪入耳的话。阿耶上前去拦，李王妃越发不依不饶，闹着要回清河娘家，让父兄上本弹劾阿耶宠妾灭妻。
结果是阿娘跪地磕头赔罪，被她猛踹一记窝心脚，当晚就咳血不止。伤在肺腑，落下了病根，后来到底死在这上头。
闹完一场，阿耶重罚了两个煽风点火的婢女，让李王妃闭门思过。几句不痛不痒的斥责，让李王妃面子挂不住，回娘家小住几日权当散心。所谓禁足形同虚设，还是来去自如得很，家里没人敢硬拦，连根头发丝都没伤着。
我对阿耶避重就轻的敷衍态度很不满意，但又能说什么呢？
他叫我去书房学这劳什子的兵法，不过为了打发长日无聊。真可笑，我啊……还是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三分颜色开染坊，连累阿娘多受折磨。
通往广阔天地的大门，刚打开一道细缝，又咣当关上。带来无限乐趣的沙盘游戏，变成屈辱的记忆。我再不肯碰他的沙盘，自然也没机会继续切磋用兵之道。
毕竟我不是天生要做大将军的孩子，谁会在乎我心里怎么想。
府里鸡犬不宁，阿耶宁可待在军营躲清静，要么就隔三差五去拜访军中旧友，跟部下们打猎纵酒。
颓废逐流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
炎夏很快过去。案边翻开的诗集，总停留在那一页，写着“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卯夜，天呈异象，瓮大的星斗淬火，径直贯穿北斗，坠落在西北方位。紧接着，天上的星辰全都摇动，无数飞星陨落如雨，天明时才止。
流星是大凶之兆，主兵与杀。
这年八月，遮天蔽日的飓风席卷长安，刮起飞沙走石，损毁了不少楼台，伤人无数。
大风将草木和平民的房屋都刮倒了，两人合围的大树，拦腰折断的就有十之七八。长安城刚建造时，隋将高颖亲手所种的槐树，枝繁叶茂屹立三百多年，这时竟被连根拔出。
终南山的翠竹，突然开花结子，遍布整个山谷。结出的竹实，大小如同麦粒。
竹子开花活不长，汉中赤地千里，开始闹饥荒，终南山的竹子全部枯萎而死。祸不单行，岭南也是这样。饥民摘取竹实果腹，磨碎了和在雨水里，人可以吃它。
一时流言四起。都说国中竹柏枯萎时，不出三年，国主当亡。
古往今来，一旦发生天灾人祸，必是天子失德，触怒上苍。这笔账兜兜转转，总要算在皇帝头上。皇家太平时享万民供奉，便有身先士卒解决麻烦的本分，解决不了，就得付出代价。多少王族因此改朝换代惨淡收场，被赶下龙座的君王无不落个千古骂名。
干旱未能缓解，蝗灾接踵而至，毁掉秋收的良田无数。当年赋税惨淡，几乎颗粒无收。
饥荒持续时间长了，就容易爆发流民作乱。皇帝斋戒沐浴祭天祈雨，能用的法子都试过，老天还是不赏光。烈日当空，把土地烤得像一口干裂的锅。
这些耸人听闻的消息，跟圣旨一道万里迢迢传到交河城。军书卷卷有爷名，边境风云突变。
满朝文武聪明人，合力想出的好办法，也没比史书里记载的高明多少——与其看着流民乌合成叛军，不如让这些人去打仗吧。
男丁投军，可领一份粮饷果腹，家中老小也能得些钱帛，不至于饿到易子而食的地步。把他们的愤怒和仇恨引向外族，就无暇去琢磨民不聊生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天宝二十五年深秋，澹台不破重披战甲，自凉州率军入吐蕃二千里进行掩杀。
吐蕃军全无防备，大晏首战告捷，打了个耀武扬威的胜仗。
这次起兵，撕毁了“赤岭之盟”，修和停战的交情随之破灭。维持了四年之久的边关和平，也彻底宣告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