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发生了几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吐蕃军突发奇袭,攻击大晏的属国勃律,将之裂国为二——原邦残部称大孛律,另一旁枝向西北迁徙,称小孛律。这小孛律落地生根之处,正横亘在西域诸国通往长安的咽喉要塞上。
陆先生跟阿娘大吵一架,执意离开王府。临走前,解开了我埋在心中多年的疑惑。我终于知道,阿耶多年来冷待我们母女的原因。
他走后不久,一道圣旨命阿耶亲征吐蕃。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直接导致赤岭之盟破灭。
大战在即,李王妃的哥哥,北庭行军司马李惠琮与阿耶共商御敌,竟要求阿耶斩杀爱妾,令众将士安心。
他指着我阿娘,直截了当地说:“我愿以性命相托,追随王爷出生入死,却不想一腔热血再为妇人所累。此女出身异族,又年轻貌美,我担心王爷被她迷惑,将来若再生下子嗣,王爷会因此舍弃我的妹妹,薄待我的外甥们。大局为重,请王爷了却我等后顾之忧。”
阿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以为他是为那次凯旋却无寸功所赏,耿耿于怀至今,当场斥其荒唐,怒而拒之。
自古以来,中原王朝最担心的,就是“北狄”与“西戎”相连。一旦蛮夷占领西北要塞,便可长驱直入威胁关中。
正是狭窄河西走廊,将“北狄”与“西戎”切断。大晏为阻隔吐蕃与回纥诸胡的联系,保卫河西安全,特意从各地整合出一支大军,驻扎边境,并在此设立节度使,统率这些“牙兵”。
赤水、新泉、交城、白亭等八支军队,都是北庭治所下的牙城。牙兵之外,还有牙外兵,外镇兵和州兵。
赤岭之盟签订之后,跟吐蕃停战长达四年。这段风平浪静的时间,藩镇势力还在不断扩张,招募防秋兵以遏止吐蕃东侵。这些募兵可得月粮十四石,军饷远超普通边军,还经常有额外赏赐。
各种军队加起来,泱泱数十万,成了李惠琮跟阿耶叫板的底气。
李王妃出身清河郡,受昭靖太子一案牵连,被正统皇族排挤,男儿很难入仕京官,女子不可入选宫闱,嫁得最好的非她莫属。其余的清河族人,多在西北各州郡互相联姻,勾连颇深。
李惠琮定要以阿娘的死作为起兵的肇始,因他此番手握圣旨而来。打胜了,清河李氏便可洗脱旧事嫌疑,令朝廷再度刮目相看。
皇命难违,这一仗不打也得打。若失去北庭两州十郡的支持,必败无疑。
这也是阿耶向皇帝表忠的绝佳机会,李惠琮不明白他何以优柔寡断至此,迟迟不做决定。莫非小鞋还没穿够?跟澹台氏满门的前程相比,一个女人又算什么,孰轻孰重还需要考虑吗。
阿娘安静地听着他陈述种种理由,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待他说完,便趁阿耶不备,拔出他的佩剑横在颈间,敛容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样浅薄的道理,妾身能够明白。王爷有恩于妾,结草衔环亦难报还,若能襄助恩人成就一番大业,此生不虚。李将军所言在理,妾无可推搪。万望王爷善待我们的女儿。”
“仙芝你干什么?!”阿耶劈手夺去她手中的剑,把人推出丈许远。
眼看阿娘又要往剑锋上撞,我被李王妃的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按住,怎么也挣不脱,急得破口大骂:“这个薄情寡义之人,不配当我的阿耶!让狗屁节度使去问问李王妃,从我记事起,她都是怎么作威作福欺负我俩!阿娘你糊涂,凭什么要为不值得的人去死?!”
“明庭住口,休要胡言乱语!”阿耶回身扇我一巴掌,清脆响亮。
“三娘快别闹……”丫鬟忙不迭捂我的嘴,我死命咬下去,咬完接着骂:“说什么齐心协力建功立业,不过是伪君子争名夺利的借口!仗还没打起来呢,就各有所图。今儿来个节度使,明儿来个大将军,都拿着鸡毛当令箭要挟,不满足他们的要求就以战事威胁,跟煽动哗变有什么区别?一群乌合之众,聚合转瞬即逝,这样的军队能打胜仗才见了鬼!”
李惠琮是武夫,并非言语可以打动的人。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势成骑虎已经收不回。
他脸色发青,索性拔出自己的佩剑指向阿娘:“王爷宅心仁厚,不忍手染女流之辈的鲜血,万般不是,就由末将一人承担!夫人高义,得罪了——”
李惠琮要亲手斩杀阿娘,剑锋刺出的瞬间,突然被凌空扔来花瓶砸偏。
阿兄不知何时赶到,挺身挡在阿娘面前,沉着地盯着他说:“舅舅三思!抗击外敌固然重要,也没有先逼自己人手刃至亲,让骨肉分离的道理。自相残杀不会有好结局,每个人都有私欲,顾此失彼才会动摇军心,伟业将更加遥不可及。”
他向李惠琮深鞠一躬:“父王与母妃相敬如宾,断不会厚此薄彼抛弃原配。若来日姜姨娘有子,贤德才学均强于我,便该能者居之,何须以命相争?请舅舅收回方才所言,切莫一时糊涂铸下大错。”
阿兄长我四岁,也才是刚满十六。还未及弱冠的少年,能有这样的勇气和见识,令李惠琮听得咋舌。见此事阻挠重重,定然难成,只得无奈弃剑道:“末将目光短浅,请王爷恕罪。”
我冷眼旁观,阿耶竟亲手搀他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安抚:“你我多年并肩作战,亲如手足,万勿因此事见外。”
阿娘险些血溅当场,就这么痛快地一语揭过了。
她并非罪人,而是为他生儿育女相伴多年的枕边人,好一头负心薄幸的豺狼,为笼络妻族势力,竟打算用她的命去祭旗。什么高山流水什么红尘知音,都是荒谬的骗局。
见色起意在前,强取豪夺在后,阿娘口里的大英雄,大恩人,不过如此,无非是她一厢情愿的粉饰。
我永远不会原谅他当日的所作所为。
李惠琮松口气,又交待了几句军中之事,带着人马旋风似的离开。
阿耶蹲下身,抬手抚摩我肿起的半张脸,“打疼了吗?”
印象中,他的神情第一次这么温柔。我往后仰着身子躲开,耳朵还震得嗡嗡乱响。猫哭耗子给谁看呢,要不是打不过,我也想让他尝尝被亲人拔剑相向的滋味。
“你刚才说的那些,是谁教的?说得很好。”
我酝酿半晌,终于憋出口唾沫,狠狠啐在他胸前。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耶。
澹台不破再征吐蕃,打完此生最后一场胜仗,也是荣华衰落的开始。
将军百战死,难免阵前亡。不,他没能像自己盼望的那样,马革裹尸葬身沙场,反而在得胜还朝后,不明不白地命丧深宫。
浓黑中挂一轮下弦月,细而淡。
萧越人嗓音慵懒,比月色更单寒:“澹台不破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打这场仗。”
“阿耶几时托梦告诉你的?”我脱口问。
该说的都说完了,现在轮到他。
他却不急,慢条斯理在袖中掏摸,递给我一株紫叶赤心的草。
“这又是什么?”
“解醉草,嗅了能消酒意,只长在缚龙堂附近。”
萧越人撑身而起,遥指向龙池南岸。
远处的台榭游廊蜿蜒曲折,宛如出水蛟龙盘踞。极目眺望,可以分辨出一座龙头四角攒间的两层楼阁,饰以金色火珠宝顶,与沉香亭隔桥相望。
那就是缚龙堂,相传四壁上有名家所画的苍龙,栩栩如生,因而得此名,供皇帝祭龙和饮宴之用。
我低头嗅了嗅那株草,气味微酸,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却听见他说:“你阿耶就死在那里。”
我只知道阿耶打完了仗,奉诏入宫行赏,后来……莫名其妙变成问罪,还是通敌叛国这种株连九族的罪状。
他不肯屈服,被诛杀御前,过程可想而知有多惨烈。皇帝行事的手段并不光彩,内中细节,阿娘也无从得知。
我有预感,今夜就是揭开谜底的时候。
他看我的眼神,仿佛在问,你准备好了吗?
解醉草揉碎在掌心,渗出黏稠汁液。淡红色,像稀释后的陈年旧血。
有些事看似毫无关联,其实冥冥中早有注定。
大晏跟吐蕃的战争,持续了近两百年,各有胜负。东至剑南西至勃律,战线绵延数千公里,两国互相攻杀一百九十余次。十几代人前仆后继的酣战,始终僵持不下。
旷日持久地打个不停,消耗民财折损兵力,双方都疲惫不堪,难免感到厌倦。
六年前的秋天,大晏跟吐蕃订立了“赤岭之盟”,约定停战修好,两国邦交逐渐缓和。
西域边境得来久违的风平浪静,阿耶很满意这种清平的日子。那四年战事稀少,也是他一生中最安宁的岁月。除了练兵巡营,闲时不过带二姐和小弟去郊外打猎。
阿兄对弓马驰骋没兴趣,更愿意关在房里静心读书。三姐自从落马摔伤,出门不是乘车就是坐轿。李王妃不愿女儿们成日野在外面,好端端的闺秀,弄得灰头土脸不成体统,时常为此跟阿耶争执。
毓琅到底年纪太小,经不起马背颠簸,最轻的弓都还拉不动。阿耶其实很寂寞,整个人没着没落。无仗可打,就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像寻常人家那样过日子,对他而言是太陌生的事。后宅妻妾不睦,近则不逊远则怨,只好成日六神无主地坐在书房,对着疆域图和沙盘发呆。
我对桌上的行军沙盘无限好奇。在小孩子眼里,那是最值得向往的广阔天地,象征着冒险、勇气和荣誉。如此神秘,能容纳万千遐想,令人心神振奋。
盘中有沙粒砌成的戈壁丘壑,石块垒出的高山、丘陵,木雕的城池、桥梁和房舍,用水银灌出江河与湖泊,那是阿耶熟悉的世界,只有待在里面才最称心快意。我想象他在沃野黄沙上风驰电掣,率领千军万马冲入敌阵,身后卷起旌旗猎猎,是何等气吞山河的豪情。
竭力踮着脚尖,再高一点,就能看到多一点。不料弄出动静,还没来得及跑,突然听见阿耶沉声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