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问阿娘,“交换的东西越珍贵,就越会被珍视吗?”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说:“没什么区别,结果都是一样的。”
现在想来,这个被人看不起的乐伎,有着多么敏锐的洞察。她早已预感到悲剧的命运,不会因一次邂逅而改变。
今日为之余幸的,将来必定为之痛苦。因为一个人的心,是世上最容易变化的东西。
阿娘温柔讷言,无心去教夫君觅封侯。若说有什么盼望,也不过是“做都督还是王爷都无所谓,只要他别谋反就行。”
李王妃就觉得这样不太行。她是世家之女,受不得半分冷落。一听见阿娘吹笛子,就嚷嚷头疼症犯了,调唆丫鬟们隔着院墙谩骂,“乐伎就是乐伎,惯会做小伏低,也不嫌丢人!扮个狐媚子样吹拉弹唱,不知想勾引哪个小厮。”
阿耶军务繁忙,时常不在府中,阿娘一味忍让,后来索性连笛子也不再吹了。
其实就算没有阿娘,他们夫妻失和也不是三两天。阿耶纵横沙场,向来有常胜不败之誉,全副心思都放在打仗上,不太懂怎么怜香惜玉。一年到头不停地征战,万一出个闪失,就有后嗣断绝之忧。皇帝既指了婚,没有拒绝的理由。
李氏比他小很多,嫁了不解风情的武夫,总觉得委屈。硬凑成一对怨偶,又都是不服软的脾气,见面就吵得鸡飞狗跳。
我小时候很怕看见李王妃,她一出现准没好事。跟这个珠环翠绕的美艳妇人相比,阿娘安静得像一束无声无息的月光,被遗忘在角落,独自暗淡。
据说,只是据说,阿耶原本对她很好。千里迢迢往长安入宫赴宴,也要把侍妾带在身边。可是没多久,性情寡淡的姜娘子突然失宠,那时她已怀了身孕。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短暂的恩宠欢情,在《明月高楼》低徊的尾音中缥缈远去。
我出生在晚春的凉暮,冷冷清清乏人问津。太多不堪的流言笼罩了整个童年,我很少能见到阿耶。
原来心随境转,知音也并非不可替代。
又过了几年,阿耶最小的儿子在冬天出生。李王妃说,她在梦中去到黑云翻涌的海边,海上有山嶕峣特起,状如高台。山之巅,生有一株高约丈许的宝树,其实似珠,光华灿烂。
她在梦中惊叹不已,醒来腹中疼痛,不多时便产下一子。回忆梦中所见,仍觉害怕,不知是吉是凶。
府中一位清客相公说:“淮南子云:‘曾城九重有珠树,在其西,珠树即琅玕。’在山为琅玕,在水为珊瑚。王妃梦遇仙树,乃是吉兆,此儿日后必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阿耶闻之大悦,给麟儿起名澹台毓琅,希望这吉兆能伴随他一生。琅玕似珠,华美如玉,何等尊贵美好。
室暖如春,乳娘和丫鬟们挤在火炉前,围着襁褓殷勤照看。拿热毛巾擦拭小手小脚,此起彼伏的关切不绝于耳。
连婴孩换下的尿芥子,也要当成宝贝拎着又闻又看,夸赞他身体强壮,长大了准能拿起百十斤重的宝刀和长剑。
“赶紧拿去洗了!”
一块湿乎乎的棉布朝脸上飞甩过来,我闪身一躲,尿芥子吧嗒掉在脚边。
乳娘发了脾气,“哪个屋的小蹄子这么没规矩!”
阿耶蹙眉打量过来,好像在疑惑这满头热汗手上还沾着灰的野丫头是谁。
阿娘半夜独个儿生的我,连稳婆都没给找,差点丢命,自然也编不出吉利的美梦宣扬,他脑中并没有我这号人物。
好容易想起来,便沉下脸厉声呵斥:“你来干什么?”
我没理他们,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从人群里扒开道缝,滋溜钻出去了。身后传来细碎的议论:“……是三娘。”
“就是那个女娃?”
“可不,吹笛子的贱婢生的。怎么跑这儿凑热闹来了,可得让她离小公子远点,别使什么坏心。”
“还拿千金小姐的架子呢,给弟弟洗块尿芥子也不肯……真拿自己当个玩意儿。”
过完年我就要满七岁,还没起名字。上头有两个姐姐,他们就叫我三娘。
阿耶肯定也听见了,却没有出言阻止,对那些刺耳的叽叽喳喳抱以宽容的态度。我不是天生被寄予厚望,将来能金戈铁马建功立业的孩子。没有人在乎我的心情,也不会把他们的喜悦或意愿和我分享。
那一刻,忽然无比清楚地感受到,身周有一道被爱与不被爱的界限,把我和李王妃所生的孩子分隔在两边。从小到大,我对“家人”的定义一直很模糊,可有可无,他们对我的感觉大概也一样。
阿耶有了新生的小儿子,带着吉利的梦兆托生,以后肯定更不喜欢我。
但没关系,阿娘拿我当宝贝。她还偷偷给我起了个很好听的乳名,叫阿纨。她可以用这小字喊我,但只能是我们两人的时候,我也没告诉过任何人。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那时我才多大?五岁?读了前朝班婕妤写的《怨歌行》,一度很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阿娘以纨素自比,见着我就感叹秋扇见捐,忒没出息。
可是她诧异地说:“傻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这么想也很正常。偌大的王府,我只是随随便便养下来,随随便便活着的庶女,从未想过人生还有哪些别的风景可以经历。
她告诉我,“阿纨”是她十几岁时就想好的名字,以后要留给自己的女儿。
这两个字,出自“满窗谢练江风白,一枕齐纨海月明。”在一个少女懵懂天真的想象里,寄托了将来身为人母后,全部的美好憧憬。
满江长风洒脱浩荡,海上明月皎皎无暇,大象无形,遍照万千。她盼望中的女儿,应是质如兰心,口齿清历,有聪慧灵敏的头脑,无论何种遭遇都豁达的心境。
可惜我长得离题万里,迈不出款款莲步偏爱爬墙上树,被欺负了总要以牙还牙,阿娘想必相当失望。
小弟出生那天,阿娘见我蔫头耷脑跑回来,闷在房里不说话,让翠翘去集市给我买了只兔儿,就养在石榴树下。哄我说,它跟月宫里陪嫦娥捣药的兔子是一样的。我喜欢得不行,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日日割草喂那白兔,还偷着抱去床上睡觉。
小弟两岁时,兔儿长得比猫还大,软乎乎一大团,我快抱不动了。幼时找不到玩伴,陪在身边的只有这只兔儿。
有一天我从外面玩回来,石榴树下的竹笼空空如也,到处都找不见它。翠翘姐姐笑得勉强,跟我说兔子跑了,赶明儿再给我买只新的。
我很难过,晚饭也吃不下。李王妃破天荒让人送来一盆炖肉,说给阿娘加菜。这可真稀奇,不能不让人怀疑菜里下了毒。
阿娘脸色惨白地拦我:“阿纨不要吃……”
我才没那么傻,只不过想拿筷子拨开看看,里头是不是真的有毒物。结果……夹出来一颗完整的兔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我记得特别清楚,兔子死得很难看。皮扒得精光,没有毛,红宝石般的眼珠也不见了,眯成一条黑缝,油汤滴滴答答落在桌边。
我丢下筷子呕得昏天黑地,病了半个月,一闭上眼就看见兔子浑身是血。
阿娘不得不告诉我,三姐明珠刚学了射箭,跟她的师父去野地里打猎,忙活好几天,连只雀儿都射不中,就闹了脾气,非要拿我的兔子练靶。李王妃娇惯女儿,一味纵容,还让人把兔皮扒下来给她做成手拢,轻便又暖和。
他们学什么都没我的份儿。读书、弹琴、作画、骑射、打马球……每一个都比我更像阿耶的孩子,而我只会捡树枝做弹弓,把石块绑在皮带上扔飞索。
就连四岁的毓琅,都会拿起木剑有模有样地比划,人人都说他以后能当镇国将军。
我求阿娘给我找个老师,我也想学。做捣药的兔子有什么好,洁白漂亮没有用,还不是被人想宰就宰想吃就吃。要做就做会拉弓挽箭的后羿,能把天上的太阳都射下来。
阿娘坚决不允,说:“如果两个姐姐要跟你比剑,你既不能伤着她们,又没有在她们剑下绝不受伤的把握,就不要去冒不值得的风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所以不想等那么久。忍到来年春天,把弹弓练得百发百中。
那时翠翘姐姐已被赶出王府,阿娘每天要干很多活,没功夫从早到晚管我在做什么。
阿耶新送了明珠一匹小马驹,黑毛白蹄,取名踏雪骊。她爱若珍宝,让马仆好生照料,终于长到可供役使的岁齿。
春日的清晨,风沙好大。我尾随明珠到王府后的胡杨林,爬到湖边大树上,看她骑马跑了一圈又一圈。先是瞄准马的眼睛,想想不忍心,又挪偏半寸,对着马耳朵射出去。
我只想给她个教训,可后果完全超出预料。
马驹受伤狂奔,她控不住缰绳,从马背摔下,还好被甩在柔软的沙堆上,只是昏过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跑回王府叫人,才把她背回来。
明珠摔断了右胳膊,大夫说以后最好不要再挽弓射箭,以免引发旧伤。李王妃只顾捧着她的脸看来看去,见面皮儿好端端的,才松口气。拍着胸口后怕道,女孩儿家,伤了脸可怎么好。
我瞬间明白阿娘的担忧,她不愿让我跟两个姐姐一起舞刀弄枪,或许也是出于相同的缘故。
踏雪骊跑得没影,找了好几天才牵回来。瘦得脱了形,右耳上缺一块好大的豁口,血迹干涸后凝成硬痂。
阿耶检视许久,我在边上紧张得冷汗直流。直到他说出结论:是风沙卷起碎石,割伤马耳,使之狂性大发。
他没问我为什么也去了胡杨林,又那么巧发现受伤落马的三姐,反而夸我报信及时,没有故意隐瞒置之不理。
三姐把踏雪骊视作心头刺,再也不肯要它,还想让马仆把它宰掉一泄心头之恨。阿耶听得直皱眉,当场做主把马转送给我,就当奖励我救了三姐。
我不想要她的马,鼓起勇气跟阿耶说,能不能把兔子做成的皮手拢还回来。
兔儿的皮毛柔软洁白,摸在手上,就像它还活着的时候一样暖。我在石榴树下把手拢烧成灰,随风扬去大漠。
阿娘平素寡言少语,很少对什么事发表意见,却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好糊弄。她当然不信那套巧合的说辞,问明缘故,严令我不许再碰弹弓,更不能让人知道我会打这个。
别的孩子学了本领,都是耶娘的骄傲,到我这儿成了要想方设法藏着掖着的丑事。我憋屈极了,质问她是不是像阿耶一样嫌弃我,看扁我是个女娃,什么都不用学,反正以后也没出息。
“如果明珠落马而死,你就成了一个为泄私愤,不惜用雕虫小技杀死姐妹的人,这件事将伴随你一生。先不管对错,我就问你值不值得?学本领是为了保护自己,和比自己更弱小的存在,而不是用来好勇斗狠。”
我哑口无言。
“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如能守。”阿娘让我把这句话抄一百遍,天明之前必须写完。
我不怪她罚我,她是要我明白,宝刀最好藏在鞘中,以免引来觊觎,伤人伤己。
把自己打磨得璀璨夺目,是一种策略。难的是遮掩锋芒,暗下来,静下来,才能等到一鸣惊人的机会。最起码,不会过早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