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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穿过公卿府第云集的坊街，钻进一条僻静小巷。
沿途喧嚣远去，赶车的老者躬身搀扶她，微笑说：“都督入宫述职，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夫人一路舟车劳顿，请入内暂歇，洗去风尘。宅内有人伺候，若缺什么用度，只管吩咐婢子来找老奴。”
老者虽是粗衣芒鞋，言行态度却极有分寸，阿娘连道“不敢当”。料定他决不是普通家仆，不敢有半分轻视怠慢。
话音未落，宅门从里面打开，一个俏丫鬟迎出来，接过阿娘随身的小包袱，笑盈盈欠身施礼，“夫人可来了。奴婢翠翘，是都督派来伺候您的。”
阿娘不习惯被称作“夫人”，局促地被领进去。这宅院只有一进，不算多轩敞。难得房舍齐整，粉壁青檐十分洁净。也有一个小花园，花草都很普通，唯独在庭中植了一株西域常见的安石榴。
翠翘将她引入绣房，同样布置得素雅怡人，不见什么奢华的摆设。
阿娘不是看中排场的势利眼，仍觉出乎意料。安西都护的威名正如日中天，在京中的居所却简朴到如此地步。
那婢子机灵，主动笑着解释：“别看咱们都督打仗是一把好手，过日子可粗心得很。唯恐细微处照料不到，也不便瞎张罗。早就吩咐下来，喜欢怎样的摆设，缺什么玩器，听凭夫人定夺。衣裳首饰吃的用的，回头列张单子，奴婢再去添置齐全。”
阿娘身无长物来到这里，简直受宠若惊，“承蒙都督抬举，无功受禄愧不敢当。已经多多劳烦姑娘，千万不要再破费。”
翠翘的口齿伶俐，不过盏茶工夫，就把澹台氏一门的底细说了个遍，言语中颇有自豪。
阿娘初来乍到，不敢打断她的话，只好默默听着。
边镇的武将世家，朝中勾连并不复杂，最值得炫耀的，还是名将辈出军功显赫。澹台不破的祖父辈，被赐予过丹书铁券，是连李姓皇族都望尘莫及的殊荣。
对夫人李氏倒没怎么提起，只说她清河郡的娘家，曾牵扯进昭靖太子谋反一案，从此式微。族中子弟投身军旅居多，在边镇也没什么升迁机会。真上了战场，也还要多多倚仗安西都护。
言下之意，像阿娘这样身世飘零又无根基的乐伎，能有此恩遇，是求也求不来的好福气。
阿娘不会对人发号施令，对这丫鬟十分客气，端来一盏茶也再三道谢。翠翘见她脾气好，便打趣说：“把夫人从雁门郡接回来，府里早就知道。奴婢还好奇，到底是怎样倾国倾城的美人，让都督念念不忘两三年，生怕服侍不好。今日一见，心才安定了。”
阿娘羞赧难当，低头不言语。听她又道：“奴婢多句嘴，门户大有门户大的难处。长安这处宅子虽小，想安稳度日不难。都护府里人多嘴杂，夫人性子太过温柔和顺，怕是应付不来。”
一句轻飘飘提点，让阿娘悬着的心更加紧绷。
她自忖和澹台都督素不相识，不知其模样性情，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受了这样的大恩，又该怎么报还才好？
闷在房里胡思乱想，昼夜寝食难安，常独自垂泪。奇怪的是，自从把她接来长安，已经过去好几天，澹台都督从未露面。
第五日的黄昏，金辉洒满庭院。翠翘正陪着阿娘给那棵安石榴修枝剪叶，忽听前院有动静。马蹄哒哒敲在青石板，响遍寂静的深巷。
“是都督回来了。”翠翘说，“夫人先回房，稍安勿躁，奴婢去前面伺候。”
阿娘等了许久，忐忑不安。直到用过晚饭，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更加紧张，连灯也不敢点，惘惘地坐在黑暗里。
夜色沁凉如水，半开的窗外，随着朗月清辉飘入一段笛声。
她侧耳聆听，技法稀松寻常，心音平正淳厚，依稀是《宴边将》。思绪被拉回那个遥远的月夜，散出如烟轻愁。
相隔太远，曲调并不分明。余音袅袅散尽，她仍在回味。
再抬头，才发现门外站了个人，一动不动的身影，看起来充满黑沉沉的压迫感。
“可以进来吗？”
他的声音温和，有点莫名熟悉，总之并不粗鲁令人讨厌。
阿娘顿生无边慌乱，无措地点了点头。半晌，反应过来他看不见，隔着门低应一声：“都督请进。”
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身量这样魁伟，令房间也变得逼仄。
来人站在窗前，几乎挡住了全部的月色。阿娘飞快地暼一眼，看不清的他的脸，也不敢再乱动。
他转过头，侧脸镀上一层微弱的弧光，认真而沉默地打量她。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支玉笛，将刚吹过的笛孔在袖口轻轻一拭，“听说你的笛子在抄府时摔断了，这个给你。”
阿娘小心接过，触手温润，还带着体温。光线很昏暗，仍看得出是支品相上乘的白玉笛，色如薄冰，剔透匀净，如月光化成。
“都督……想听奴婢吹哪支曲子？”
“你随意。”
于是她将玉笛送入唇边，缓缓吹奏了一支从未在贵族宴席上出现过的调子。
“这是什么曲？”
“《明月高楼》。”阿娘一横心，跪在地上双手高捧那支玉笛，说：“‘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这样贵重的笛子，奴婢受之有愧。都督大恩无以为报，奴婢只是微贱的乐伎，不敢有别的痴心妄想。”
曹植的《明月高楼》是闺怨悲叹之作，诗中的意思很分明：郎君是那路中清尘，而我只是道旁污浊的水和泥。浮沉所处不同，因而和合在一起的机会渺茫。
空气更往下沉了几分。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他又问：“是不敢，还是不愿？”
阿娘托着玉笛再拜一拜，“能时常为都督吹奏笛曲，于愿已足。”
他坐回椅子边听边想，喟然道：“你既不愿，也不必在我面前再自称奴婢。”
等候发落的过程漫长难捱，阿娘想不出他会如何处置，垂下眼盯着底面，鼻尖快要碰到冰冷的灰尘。
沉默良久，他仿佛下定决心，郑重地说，“我常年征战在外，府中不蓄乐班。这样好的才能，埋没高墙，太可惜了。这支笛子你留着，我着人替你另备些行李钱粮再上路。婼羌已成焦土，长安不宜久留，你已脱奴籍便是自由身，想去哪里安身立命都可自己拿主意。”
阿娘茫然不解，忽听火折子擦响，下意识抬头一望，都督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火光照亮他的脸，风吹日晒成浅陶色的面庞，不像西域男子那样粗犷，蓄满脸大胡子，连五官都看不清。眼前人，分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是他。怎么会是他，竟然会是他。
月下相逢的陌生将领，就是镇守西域的澹台不破。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
见她不再反对，他思量片刻，又道：“我在洛阳老家，有一位孀居的姑母，府上几位千金也聘乐师教授琴艺，你若愿意，亦可将你荐去此处。或桃花潭边，或长亭道旁，总能遇到高山流水的知音。”
在他眼中，她比汗血宝马、吐蕃猎犬、西域白鹘更加珍贵，而这一切，又比不上她对自由的向往。
阿娘不胜唏嘘，捧着手中的玉笛泣不成声。
女笛手眼泪掉个没完，愁得都督一脑门子汗，闷声道：“你不要哭了，又没逼你非留下不可。我想过很多种求雁门郡王的办法，也设想过他应允之后，该如何善待于你。可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澹台不破还不至于强占民女。”
阿娘抽噎难止，既高兴又难过。
听到“可是”后面的转折，她知道只有他把她当成一个人，一个有想法，有志向，有资格选择愿或不愿的人，而不是一件东西。
这就是她最后的价值，交换了另一个人的真心。
耽搁到这时辰，夜已深。他进退两难地僵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座，“时候不早，我让翠翘过来服侍。你休息吧，不要再害怕。”
风拂过花园里那棵石榴树，婆娑声听得一清二楚。
她追到门外石阶，“都督留步，奴婢……”转而改口，“我愿意留下。”
这一留，终身为妾，她心里是知道的。
他怔忡转身，眼神充满疑惑。
阿娘用笛声作答，还是那支《明月高楼》。和方才不同，曲调曼妙清婉，轻快了许多。
曲为心音，它的后半句是：“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她说：“点亮蜡烛之前，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好事多磨，真是个美妙的误会。原来兜兜转转，知音近在眼前，何须往天边去寻。
女笛手成了澹台不破新纳的如夫人。他愿意让她的手，再也不必拿起比一支玉笛更重的东西。
在长安的宅邸内，姜娘子是唯一的女主人。日子虽清净，却聚少离多。她对阿耶的思念与日俱增，后来又不顾贴身侍婢翠翘的劝阻，跟他回了交河城。
在那里她并不受欢迎。
阿耶救下她之后，入宫述职耽搁整五日，那期间发生了什么，阿娘一无所知。
李氏大发脾气，搅得家宅不宁。在她跟阿耶声嘶力竭的争吵里，阿娘拼凑出那些被刻意隐瞒的内情。
违抗圣旨的代价当然不小。
阿耶是带着战功还朝的。经历艰苦卓绝的战斗，也折损了许多难得的精兵良将，好不容易浴血告捷，却连应有的赏赐都没有。
那五个日夜，阿耶都在为同袍们据理力争，有错该罚他一人承担，怎可剥夺将士们论功行赏的机会？
但这就是他所面临的惩罚——以皇恩浩荡的形式。
谁也没料到，澹台不破不仅未受责罚，还封了异姓亲王。抢夺捐边乐伎的事，不过在面上申斥几句。
那时皇帝已经有心打压，封王是明褒实贬，把阿耶架在火上烤。除他之外，其余的将领什么都没有。身为主帅，给他们请功是分内之事，可惜连日低头苦求，均无果而返。
金口玉言不可更改，阿耶抱愧不已，咬紧了牙赔罪：“是我连累大家，实在无颜面对众位。”
“这不能怪都督。”一名副将说：“都督为国效命，皇家却猜忌功臣。为区区小事刻意刁难我等，分明是心胸狭隘……”
话未说完，被茶碗砸碎的响声打断。李氏捧着托盘木然地站在门边，喃喃道：“将军们慎言。”
李氏成了宁王妃，并不因此开怀。她是清河郡公之女，自幼耳濡目染，对官场上风云变幻有着天然的敏感。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心离散还会远吗。
阿耶的部下忠心耿耿，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来的。这次或许能够释怀，下次呢？
边将多出自小姓，军功就是唯一的指望。朝廷无疑对他们释放了一个很危险的讯号，猜忌和成见，不会因为肯卖命而改变。他们要冲在最危险最苦的战线前面，却受天子一时的喜怒摆布，毫无前程可言。
“你知道这对五郎意味着什么吗？”
李王妃对阿娘质问这句话的时候，木已成舟。在她眼里，姜仙芝是会给全家带来灾殃的祸水。
祖母也不喜欢阿娘。阿耶封王之后，她连孺人也算不上，府中依旧以“姜娘子”相称。
微贱的西域乐伎，凭借一支笛曲遇到安西都督。哪怕使君有妇，她亦没能狠下心还君明珠。
或许不算最圆满的结果，但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