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明庭。”大魔头叫我的名字,眼底含讥,露出个费解表情,“你到底怎么寻思的呢?含璋世子若还在人世,知道他妹妹在宫里喝春药死了……啧啧,不知作何感想。”
人死万事空,什么感想都多余。我只觉得有点可惜,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和阿娘一起殉进地宫。反正阿兄也回不来了,一家人在黄泉团聚也能做个伴。
“那药是下给公主的……”我舔舔干裂的嘴角,嗓音不受控制地低下去,“宫女被春药毒死,虽不大好听,也……也算舍身护主……”
“你的命是我的。”萧越人嗤一声,薄唇勾起一抹轻笑,“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死了,之前救你岂非白救?恩没报债没偿,阎王来讨人也得掂量。”
无耻。借出去的糠,都要人拿谷子还。这就是那些软骨头口中的“九千岁”,好一个千年的王八万年龟。
我感到一阵无力。从不知道,头脑原来可以这样空茫,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再想了。
心口砰砰的,眼前金星飞撞。半昏半醒,如置身火宅,血液的沸滚令骨骼酸疼难忍,每一寸肌肤都发烫几近爆裂。
“再耽搁,大罗神仙也难救。”萧越人眯起眼,拈起我鬓边一缕头发,挑在指尖轻拢慢捻,“自己把衣裳脱了。”阴柔的语调特意拖长了尾音,幽暗烛火照亮他半边脸,浓长的睫毛交织出阴影。
“不、不要你救……”
越急越躲不开,生怕他拿出什么古怪的刑具,往我身上比划折磨。很想逃,但现在动弹不了。
太监怎么纾解欢药?活了十五年,没这么委屈过。天晓得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沦落到要跟一个太监合欢续命的地步。
阿娘生前总说,人活一口气,日子再难捱,也不能自轻自贱去给太监做玩物。女孩儿家不想吃苦没有错,就怕想差了主意,后头往往要吃最大的苦。如今阿娘已经死了,没有谁值得我再拿自己去换。
他仿佛失去耐心,带钩的铜剔子在我脖颈上来回摩挲,然后下滑,猝不及防地把外裳挑开。垂领衫子薄如蝉翼,突然融进一片润泽的清凉,让呼吸渐渐变得匀缓。
细白的手指搭上颈脉,不像冰雪那么彻骨,却能持恒地安抚高热。常年舞刀弄剑的人,指腹和掌中结有薄茧。一冷一暖相贴,激起难抑的战栗。
襦裙的系带也松脱了,我鼻子发酸,眼泪止不住地滚落。把心一横,攒尽余力朝那皓白手腕狠狠咬去。
唇齿弥漫血腥,温热粘稠的液体滑入喉咙。萧越人受惊,猛地弹身后退,反手丁零一声,将铜钩掷于地下。弹指间,一道白光如练,从袖口飞窜出,朝我面门直扑过来。
比闪电更迅疾,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右肩传来剧痛,刺骨钻心。
他袖中居然有蛇!
一条通体如玉的白蛇,细鳞流光,在烛火映照下格外耀眼,一丝花纹也无。赤红蛇目,闪着诡谲凶光,两枚尖长毒牙,已深深嵌入肩头皮肉。
那蛇犹嫌不足,甩起长尾缠上我的脖子,逐寸绞紧。腥凉滑腻的触感,让人浑身起栗。这滋味比白绫投缳好不了多少,勒得我头胀欲裂,傻瓜一样大张着嘴,只有出气没进气。
奇怪的是,体内那股奔突乱撞的燥热,莫名其妙平复下来,不再焦渴难熬。
寂静中响起尖锐口哨,凌厉而短促。萧越人闷声低喝:“素行,退!”
白蛇松开缠缚,游走时比鬼魅还轻。蛇形蜿蜒数尺,却没有回到他袖子里。不知中了什么邪,竟醉酒般不停地扭动身躯。银鳞泛起粉红,似涂抹胭脂。腹部近乎透明,翻滚时内脏已清晰可见。
我不敢再看,头皮阵阵发麻。自觉又有了几分力气,便忍着痛往外爬。随即惊恐地发现,一条幽绿的金环大蟒,吐着猩红的信子拦在当前。
比刚才那条大两倍有余,鳞甲泛着清莹碧色,蛇首昂然直立,正摆出攻击的姿势,咝咝哈气。
方寸实在腾挪不开,顿时心凉半截,还来?
怨我这张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青蟒大概以为我伤了它的同伴,有仇当场报,麻溜儿又咬我一口。
这一下结结实实咬在左腕,连萧越人的仇都顺便报了。我简直欲哭无泪,再次瘫软在地。
蛇牙咬过的伤口,留下两枚极细的孔印,血汩汩冒涌。初时浓黑如墨,淌了好一会儿,才转为鲜红。
天地阆寂,风亦止息。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青蟒,也开始怪异地扭动。摇头摆尾,蜷曲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身下拖出一痕晶亮的涎液。
萧越人望着双蛇皱眉,漆黑的眼眸虚虚实实,神情迷离莫测。我屏住呼吸,见他身形微晃,蓦地挥袖扬出。“叮”一声,宫灯裂帛,蜡烛从中断成两截。
四周沉入彻底的暗静,唯心跳可闻。匍匐在浓密的阴影深处,才感到些许安全。
浓云破碎又聚合,清脆婉转的音律,恰在此时响起。
他做了一件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事,吹笛。
什么情况?
我实在欣赏不来这种丧心病狂的情调,也不好意思打断,只能装死继续缩在桌底。
月华流照,透过窗棂上的桃花纸,洒在紧紧绞缠的蛇身上。
一青一白两条蛇,细鳞闪烁,拧合成一股麻花。随笛声抑扬,张弛有度地律动收缩。旁若无人,似痛苦又似欢愉。
如果没猜错的话,它们在……交尾。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龟兹舞娘柔若无骨的腰肢,每一个动作,手势,都在模仿男女纵情寻欢时的摆荡。迎拒与舒合,丝丝入扣呈天魔之态,何等妖异奇诡。
萧越人就是用音律操控这一切的乐师。
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就发现他手里的笛子很特别。比寻常竖笛短不少,中有七孔。非金石,非竹木,亦非瓷或玉。两端形状天然微粗,未经打磨修直。再看仔细些,镌有“飞琼”二字,应该是这支笛的雅号了。
仙鹤有“飞琼”的异称。阿娘所在的西域乐班,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乐师,才会吹奏这种用鹤骨做成的骨笛。
“胎仙脱骨字飞琼,换羽移宫学凤鸣。”其声清圆辽远,绝胜竹笛。
然而他所吹奏的调子,既不是西域胡音,也不像汉地乐曲,无悲无喜却摄人心魄。窗缝钻入几缕夜风,吹起广袖微动。如玉的指尖沉进鹤骨,在孔洞间灵巧翩飞。点点浮光,化入眸底揉碎霜芒,怎么看都是一幅如诗如画的景象。
这样恍若天人的风姿,在我眼里全然是个噩梦。
双蛇仍在笛声中难分难解,激烈得仿佛彼此厮杀,不知还要缠绵多久。
直到白蛇身上反常的红晕褪淡,青蟒才疲软地跌落。像一截被割断的草绳,从头到尾消瘦一大圈,鳞片焦枯骤失光泽,抽搐几下便毫无动静。
曲终,清音戛止。
夜色无声,凝成一整块透明的黑。乌云间吐露半轮残月,就是嵌在那漆黑缎子上的宝石,安静,巨大,明亮到荒谬的地步。
白蛇绕着青蟒哀哀嘶鸣,赤红蛇目圆睁,状若泣血。
萧越人收起骨笛,宛然叹道:“蛇性本淫,至死方休。这是它的劫数,素行无须自责。”
名唤“素行”的白蛇,依依不舍地嗅了嗅青蟒的尸体,流水般滑回袖中。
我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只觉面干舌燥,浑身却冰凉。不料被他听见,余光朝我藏身之处一暼,露出难以言说的神情,“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我认命,手软脚软地爬出来,额间沁满冷汗。
“是蛇先咬我的……”
因为我先咬了他。可我也只咬下去一口,两条蛇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给我咬出四个血窟窿,怎么算都是我比较亏。现在还稀里糊涂药死一条,有理说不清。
“蛇毒与药性相克,你运气好,身上的毒已消解大半。可惜了青影,白白为此送命。”
他嗓音和煦,语调中不无惋惜,眉梢却凝聚杀意,看得我肝儿颤。
转念一想,又捺不住喜悦。不管怎么说,事情似乎有好转的迹象。死里逃生多少回了,不乐观不行。
遂壮起胆同他商量,“要不,剩下的我自己解决……不敢再劳烦萧国公费心。”
一面服软,一面觑他神色。冷若冰霜的侧脸,薄唇紧抿,微昂的下颌绷出一道优美弧线,是油盐不进的架势。
果然他听完,脸色愈发难看,“害死我的青龙,就想一走了之?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
“我知道那蛇不便宜,想法子赔还不行吗?”
萧越人沉吟半晌,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在认真考虑,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挑,“怎么个赔法?”
这可作了难。权势熏天萧国公,金山银山都不缺。人在矮檐下,我放低姿态好说歹说:“害国公痛失爱蛇,是我不对,原该以命抵偿。可我要赔了命,那蛇才真叫白死……不如留着我将功折罪……”
话未落,被一声冷哼打断:“你这条命本来就是我的,利滚利越欠越多,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好不容易站直的膝盖阵阵发软,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没说让我死,也没说不让。
“那依您的意思……”
他临窗而立,朝身后拂一拂衣袖,“想活命,自己把衣裳脱了。余毒未净,不过苟活数日光景,末了难逃肠穿肚烂。”
没脸没皮死太监。
早知求饶无用,倒也没太失望。
我悄悄退了几步,把唯一够得着的香炉抓在手里,“士可杀不可辱,我选肠穿肚烂。”
他不为所动,勾起的半边唇角仿佛在微笑,语气却不是那回事:“名节比命要紧?”
大晏风气开化,女子有了心仪的郎君,未成亲就欢好,算不得大罪过。前朝好几位公主,守寡后再嫁也是稀松平常。
不是名节的事。可流言蜚语能杀死人,阿娘的一生就坏在这上头。我讲不出连篇大道理,不行就是不行。
黑暗让人胆大。
不容细想,我双手举起香炉,朝他后脑用力砸去。
五色琉璃樽,顿时碎成一地流光溢彩的齑粉。
他竟岿然不动,连晃都没晃一下。长舒口气,才慢悠悠回过身,一双深眸不可见底,容色毫无异样。
“速度够快,勇气十分可嘉。”头顶传来低沉嗓音令人心寒,“可惜力气不够,角度也失了准头。我告诉你,想一下子把人打晕,要用横掌劈。像这样——”
风声过耳,又凉又辣刮上脸颊。后颈突然被一股重力撞击,震得我三魂七魄荡出体外。
来不及惊呼,眼前一黑,再次坠入无边暗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