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黄昏降临,鹿都会跑到南熏殿门口,吃两块豆饼,再衔来几支鲜花。
莲生性格十分温顺,眼神清澈如泉。热乎乎的身体偎在旁,我搂了搂它的脖子,它也不抗拒,欢快地在我身上刮蹭。
白虎的身影偶尔会出现,远远趴在桥头打盹。有时翻着肚皮扑耍蝴蝶,跟狸猫没什么两样。
它是想离莲生近一点。萧越人说,白虎小时候喝的是鹿奶。莲生的娘哺育了它。普陀一直以把莲生视作手足,听话得很。
我找不出能喂老虎的食物,没法套近乎。它也不强人所难,自力更生从溪渠里捣条鱼,边啃边剔牙。有它俩作伴,日子便没那么难熬。
三天很快过去。萧越人出征在即,更加忙碌,出现的时间不固定。随吉悄悄来探望过一次,告诉我朝中新近发生的事。他和阿沅用宫外偷买的香烛元宝祭拜过阿娘,黄泉岸边也有银钱做渡资,让我不必担心。
天越来越暖,熏风拂得人欲醉,难怪这地方叫南熏殿。我磨完马蹄铁,见四下无人,捞起裙子掖进系带里,麻溜儿爬上屋脊。
莲生仰着头张望,跃了好几下也只能在原地蹦跶,气得直摇尾巴。
宫殿建得很高,重檐离地至少有七、八丈,视野相当开阔。向东南眺望,能看见长安钟鼓楼的轮廓,是座四角攒尖的阁楼。
夜里和白天观感不大一样,幽深的宫苑亮起灯火,一派明丽堂皇气象。反倒是热闹的长安各坊,入夜有宵禁巡逻,十分沉郁冷清。
躺在瓦片上晒月亮,想象自己又回到大漠。
王府十三载春秋,过得并不舒心。我不是个恋家的人,总想着长大后要带阿娘远走高飞,省得受李王妃那股鸟气。可自从离开交河城,没有一天不想念西域干燥的风和粗粝的沙。
远处异响越来越激烈,细听是列队操练。摇山震岳的喊号声掀动瓦片,咯棱棱颤动,仿佛千军万马的交锋近在眼前。
又快打仗了,宫里也要加强军备。听随吉说,把戍卫皇宫的内禁军全调集起来练兵,是他那位英明神武的干爹的主意。
禁军们不用穿池筑苑服苦役,而是专门练习操弓射箭,由萧国公亲点的左、右神武军统率带领。
宰相看到宫殿前整天舞刀弄枪、打打杀杀,担心小皇帝的安全,数度进谏:“大晏律法严明,有在御前携带兵器者,处绞刑。而今叫卫士们在殿庭演习射箭,万一有奸人混入,企图行刺圣上,实在防不胜防。”
萧越人笑他是杞人忧天,反驳道:“圣上身为一国之主,应以四海为家,封疆之内,皆是子民。所有将士都是圣上的忠臣赤子,圣上更应推心置腹地信任。若对武士无端猜忌,只会寒了他们的心,一旦敌人攻入长安,又该指望谁来守卫宫城呢?”
越是冠冕堂皇的说辞,越难反驳。人嘴两张皮,怎么掰扯都有道理。若小皇帝不同意这么做,就是小人之心长戚戚,也对自己的德行没信心。
小皇帝年幼,拿不动大主意,最后只能依了萧国公。从那以后,也经常去英武殿前观看将士们操练。
由此可见,这一仗非同小可——都已经做好敌人打到宫门前的准备。
看来我去守陵的可能性也不大,万一打输了,萧越人八成还是要让我替公主和番。
随便吧。反正阿兄已经不在,半路想办法跑掉就是。不去敦煌可以去酒泉,做个石匠打磨夜光杯,总能挣口饭吃。
枕着胳膊胡思乱想一阵,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回到那座清寂的庭院,院中有棵好高的石榴树,还有葡萄架。西域的瓜蜜果香,葡萄有鸡蛋大,垂垂累累压弯了藤枝,空气都是甜的。
熟透的果子吃不完,很容易脱落。仆婢们挎着竹筐去摘,不一会儿便满载而归,再把大串葡萄挂在土坯砖砌的晾房里风干。四壁上凿出成排整齐的方形花孔,阳光很好,错落有致地透过孔隙洒进来。
墙根下传来低低啜泣。循声望去,梳着双环髻的小女娃蹲在地上,边哭边用一片树皮刨挖沙土,很快就在墙角掘出个浅坑。
那女娃脸颊肉嘟嘟,勉强算得上眉清目秀。额间用胭脂印了点红,似曾相识,原来是我五、六岁时的模样。
沙坑边还放了只灰不溜秋的鸟儿,翅膀受伤从墙头跌落。像杂雀子,喙尖黄白,细爪蜷曲朝天,黑眼珠蒙上白翳,凌乱的羽毛也失去光泽。
汉人装束的胡姬美妇,手持铜灯朝她走去,蹲下身柔声问:“阿纨为什么哭?”
梦里的人永远年轻,不会老,音容笑貌如初。阿纨是我的乳名,只有我和阿娘知道,从来没有别人叫过。
女娃用手背揩了把泪,“啾啾死了。”
阿娘接过灰雀端详片刻,说:“它没有死,只是饿了。”
女娃茫然地望着她,伸手指指脚旁,两只豁口的破碗里,盛着落了尘土的清水和粟米。
阿娘再摇头,低声念了句什么。明明天还没黑透,她却点燃了那盏铜灯。然后将僵死的雏鸟捧在胸前,背过身去。
像一个半遮半掩不肯示人的谜底,影绰绰中,依稀见她将食指从袖中探出,伸进怀里。
女娃坐在土坷垃上,把腰弯得越来越低,想一窥究竟。还差一点,就差一点……只要风把衣袖再掀高那么一点点……不知不觉,上半身几乎趴平,还是什么也看不清。风儿有心戏耍,刚掀起半边又徐徐落了回去。
残阳沉落,最后一丝霞光渐渐收敛,院中响起几声清脆的鸟鸣。小女娃捧着死而复生的灰雀,连连发出惊喜尖叫。
血饲?我毛骨悚然,视线停留在阿娘苍白的指尖上。新鲜的破口还挂着很大一粒血珠,悬而未滴,闪烁着红宝石般妖异的光泽。
这种仪式近乎巫傩,在西域的各种精怪传说里偶有出现。但也不算禁忌,大晏向来医巫不分家,就连服侍皇家的年轻医官们,进太医署正式奉职之前,也要习学一些禁咒驱邪之术。
铜灯的火苗惊颤跳跃,变成青蓝色。方才还好端端的阿娘,神色突然十分痛苦。倒在地上,身子抽搐蜷缩,不停地颤抖呻吟。
女娃带着雀儿不知去了哪里,庭院空无一人。
阿娘周身腾起莹蓝的光,碧色瞳仁里,燃烧着痛楚的火焰。但她咬牙承受,没发出任何声音。像头垂死的兽,在永无天日的黑暗里,固守最后一丝凄凉的尊严。
炽热愈盛,滚滚热浪扑面。我应该离她很远,依然灼痛难忍。
阿娘的轮廓越来越淡,比水波照出的影子更模糊,整个人都快要在鬼火里消失了。
我惊恐异常,想去扶她,然而手脚好像被缚紧,怎么使劲也无法挪动。
“阿娘!”猛然一震醒过来,才发现是个梦。
坐起身喘口气,汗水把背上的衣裳浸透,喉咙干疼。抚一抚额头还发烫,可能被风吹得有点着凉。
抱着膝缓了好一阵,四肢才松懈下来。真是个奇怪的梦,莫名其妙就被魇住。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脑子还乱糟糟,分不清真伪。
身后忽然有动静。
来人轻功极好,形如鬼魅,眨眼的功夫已到跟前。一片棠棣色袍角飘进视线,萧越人抱着胳膊,微侧着头,眯起眼梢朝下打量。
“那么喜欢上房揭瓦?”
“不是……”我蹬腿想站起来,冷不防踢掉一块瓦片。宫里的瓦厚实,稀里哗啦沿着斜坡滚落,砸出惊心动魄的脆响。
这下不是也是。
我尴尬得无话可说,越紧张越爬不利索。尖顶的重檐倾斜陡峭,很不好找落脚点。穿这身啰里啰嗦的裙子,动作更不灵便,踩中绦带一滑,整个人往后仰倒。
好不容易维持住平衡,低头一看,脚尖已滑出檐外,只好趴着不敢乱动。
萧越人立在瓦片上如履平地,好整以暇地看我扑腾,嘴角微微含着一个弧,眼底却殊无笑意。长衫的料子薄而垂坠,交领随意一合,更显得颀长飘逸。
不当差时,他从不穿宦官的紫袍,不戴冠也不束巾帽。满把青丝半束半洒,用玉带松松系着,风一吹,如墨的发梢扬起。
谪仙之姿赏心悦目,但我没闲情逸致细品,真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很难不摔出个三长两短。
夜空深远,四周无依无傍。我定住心神,开始逐寸攀爬。
他等得不耐烦,索性撩起袍裾坐下,毫无预兆地抬起手,朝我面前伸过来。
风吹起薄如蝉翼的袖口,露出半截胳膊。那是常年习武之人的臂膀,线条流畅有力,跟他养尊处优的脸截然不同。
我下意识避开,没来得及多想就往边上让了让,又蹬掉一块瓦。
他表情漠然,手仍定在半空,既没有收回,也没有继续靠近的意思。仿佛让我自己想明白,要么从殿顶摔落,要么拉他的手借力。
稀里糊涂被拽上屋脊,汗湿的后背紧贴瓦砾,胸口还阵阵发紧。空气中漂浮着隐微白檀气,混着冰雪凛冽的味道钻入鼻端。萧越人每次出现,身上带的香味都不一样。只有皮肤温度依旧低得吓人,那种蚀骨的阴冷,从手腕直钻入骨缝深处。
没等我调匀气息,他也施施然躺下。两手交叉在脑后枕着,很有几分幕天席地的洒脱。
距离太近,让人说不出的难受。但我不敢表示嫌弃,只好故作沉着坐起身,又假装不经意地挪开几寸,尽量坐稳当点。
偷眼看他月光下的脸,剔透如琼脂。都说太监净过身后,不再长胡髭,面庞会变得像女郎一样细腻。白净到这个程度的却少见,简直欺霜赛雪。
“梦见你阿娘了?”萧越人闭着眼,嗓音平静无波。
我木木地“嗯”一声,脑袋还很昏沉。他也没接着问,等我自己接着往下说。
“在这儿说啊?”
他把眼皮掀起一道缝,慢声慢气道:“敢有半个字作假,再把你扔下去不迟。”
抄没郡王府那天,每个奴婢都盼望自己是宝库里的一把扇子,一樽花瓶……翠钿、玉簪、水晶炉和黄金鞍,什么都好,起码能像值钱的东西一样,让人仔细收存,而不是横遭毁弃。
她们是人,却从来没被看做人。在当成物件换来送去的岁月里,阿娘不知道自己这一次又变成什么。
再次逃出生天的女笛手,被塞进一辆简陋的牛车,颠簸向长安。
将领把她交给赶车的老者护送,径自拍马而去。阿娘回头看一眼来时路,马蹄卷起滚滚烟尘,不见故人。
她想起当年月下吹笛的那位将军,禁不住黯然神伤。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或许再也无法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