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郡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唯有高贵的出身令人称道——他是皇帝亲姐城阳大长公主的儿子。
长公主嫁与“五姓七望”中的门阀大族范阳卢氏,辞世多年,留下的余荫仍在。她的后人用不着冲锋陷阵,也能坐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能青史留名的事,搞不好都要流血掉脑袋。卢怀仙没有这种危险的志向,他是外姓中血缘最近的皇亲,门楣已经足够光耀。身为大晏一等一的天潢贵胄,还有什么不知足?
泱泱皇族中,数他过得最逍遥自在,为人风流潇洒,志趣广泛。声色口腹的享受无一不精,偏又对笛奏情有独钟。
阿娘刚蒙受国破之耻,飘零异乡前途莫测,吹奏的笛曲难免有哀怨之声,做不来喜乐清平的调调。
勉强吹完一曲,没能入宫廷乐师的眼,却打动了雁门郡王。
卢怀仙大手一挥指着她说,这乐伎能值二十峰骆驼,我要了。
……
白瓷碟里的月亮渐斜渐隐,草地沾湿夜露。
水中浮出一张俊俏面孔,守夜灯晕染他的脸,眼尾细长,眉似银钩。
萧越人不知何时悄然行至,心平气和地道:“与其对着一块磨刀石絮叨,不如讲给我听。”
他来了绝不止一时半刻,竟藏身暗处,偷听这么多还意犹未尽,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马上要远征出战,还能有如此闲情逸致,也算难得。
但无妨,阿娘一辈子活得坎坷,却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她对阿耶坚如磐石的情意,根本不是世人穿凿附会的那样。
让往事全烂在肚子里,过不了多久,就真的再也无人知晓。
被扣留在兴庆宫的第二个夜晚,我回忆了阿娘的生平过往。萧越人什么也没说,默默倾听至天明。
婼羌女笛手姜仙芝,无须再与其他伶人比拼技艺,就被雁门郡王带走。
或许是冥冥中天意的巧合,阿娘名字里有个“仙”字,与卢怀仙的尊讳相重。没被选中的乐手都很羡慕她,能得到郡王的垂青,以后终身有靠。
其实阿娘在郡王府,依旧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乐伎,跟其余散入王侯家的乐手没什么区别。
卢怀仙生平尝遍天下珍馐,阅尽绝色倾城,一时的兴致,来得快去得更快。家宴时召她吹过几支笛曲,很快便抛诸脑后。还不到半年,就彻底忘掉这回事。
阿娘从不刻意表现,如同王府乐班里多添了支无人问津的笛子——而这正是她想要的。
规行矩步,沉默寡言,让她的存在悄无声息,不必像其他心比天高的伶人那样,被权贵们送来送去。
能歌善舞的美貌女子,很容易心甘情愿把拿来交换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价值。这是从小就习惯的事情,忧伤和雀跃的全部来源。
有人是一斗无暇的水晶宝石,有人是黄金百两,有人是十斛明珠。有人只值六匹丝绸,有人比象牙画屏和一匣紫玉簪更珍贵……她们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却为此沾沾自喜,或自怨自艾。
那是另一种阿娘无法想象的人生,也不怎么期待。
直到某天,有人愿意拿一匹配着金鞍玉带的汗血宝马来交换她,卢怀仙才想起这个在他口中只值二十峰骆驼的女笛手。
献出宝马的人,正是阿耶。
天山一战,默啜可汗痛失爱子,他的妹婿和女婿因此率部归降。此举引发突厥内部的持续动荡,漠北群胡也渐生嫌隙,趁此机会纷纷投奔大晏。
这一切都少不了阿耶的功劳。
为接受突厥各部的请降,同时防备默啜可汗再伺机袭扰,朝廷将重心投向阴山以南,征调兵力前往北部边疆。而在西北沿线,吐蕃也敏锐地觉察到这些动静,趁晏军精锐北上之际,迅速调集兵马,试图在河西九曲一带给大晏施加军事压力。
晏、蕃在青海河湟的交锋,就此拉开帷幕。
阿耶与吐蕃大军数度苦战,围绕西域、河湟两地,展开殊死搏杀。耗时年余,终于大破吐蕃,一举收复了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
大晏对西域的统治,得到进一步巩固,那也是澹台氏烈火烹油的鼎盛时期。
凯旋而归,阿耶和将领们受邀到雁门郡王府上作客。
花园里的夜宴,排场比皇宫毫不逊色。美酒佳酿在席,当有雅乐相和。卢怀仙命人把乐班里的好手都叫出来,在湖心凉亭献艺。
那亭子建在湖心岛,乐声随着水波遥遥传送,更显清幽。玲珑八角亭,四周垂着轻纱帘拢,乐师们或坐或站,依稀有七、八人,隔远了看不大分明。
阿娘就在其中。
给安西都督侍宴的殊荣,原本轮不上她。可巧琵琶手连病了数日起不得身,只好临时调换曲目。笛子不过是合奏的陪衬,不仔细听都听不出来。
卢怀仙知道阿耶是中原人,祖籍洛阳,因此特意传令下去,让再起一曲笛子独奏。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阿娘选了支平平无奇的《折杨柳》,乐府调名“鼓角横吹曲”。“柳”谐“留”音,故折柳相送,伤离惜别,其音哀怨幽咽。
湖心处,悠然响起低回婉转的笛声。
武将都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格,没觉得有什么稀奇。侧耳稍听一会儿,便又互相敬酒低语。待曲终,才礼貌地称赞几句。唯有阿耶被勾起客愁乡思,心随音转,为之凝神。
阿娘吹这支笛曲是应景之作,不曾刻意炫技,起承转合都淡如流水。给夜宴增光添彩远远不够,也不至于让郡王丢面子罢了。
曲奏后又有胡姬献歌舞,行酒令、百戏游。舞之蹈之,歌之咏之,一时热闹无比。
酒过三巡,阿耶寻个借口退座,自去更衣。郡王府邸极大,随处可见雕栏玉砌,连花园都不止一个。他未带小厮引路,渐渐不知走往何处。
行至九曲游廊,一阵悠扬笛声入耳。寻声而去,见一女子在月下静坐吹笛。
假山叠嶂,凹地有汪碧水深潭,倒映出她模糊的容颜,皎洁可与月色相媲。阿耶寻思难道是郡王家的女眷,深夜冲撞实在不妥,又被那曲子深深触动,踟蹰不忍离去。
风清月朗,美妙的笛音令酒意渐消散。当她每一次按压笛孔,潭中竟有游鱼跳跃。阿耶觉得乐声似曾相识,总是想不起来,不自觉地屈指叩击岩壁应和。
不料石块松脱,骨碌碌向下滚落,扑通砸进寒潭,激起水花四溅。女笛手受惊,笛声戛止。
阿耶忙从藏身处走出,上前拱手道声莫怕:“初来府上作客,一时迷途到此。搅扰了娘子雅兴,多有得罪。”
那女笛手就是阿娘。她没见过安西都督长什么模样,见来人穿的是常服,一身质朴却不减英姿,容貌也十分年轻,误认作郡王宴请的边关将领之一。
阿娘给他指了路,盈盈还拜:“将军不必多礼,奴婢只是王府乐师,得罪二字万不敢当。”
她是胡人长相,一口汉话却说得婉转流利。阿耶颇觉意外,便问:“娘子方才所奏,是何曲目?”
阿娘垂首答:“座中有老沙场客,横笛休吹塞上声。”顿了顿,又道:“原本该在亭中演奏,郡王认为此曲恐令将军们忆起边关苦寒,临场换了《折杨柳》。”
《宴边将》是“边塞思归之笛”,边关老将几十年如一日戍守在苦寒地,乡音已改鬓毛衰,回归之日仍遥遥无期。阿耶更加惊讶,原来眼前女子竟是在湖心吹笛的那位。宴席上的曲子虽妙,总少了几分情真意切,跟寒潭独奏相比,简直不似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顿时恍然,“某听着耳熟得很,这曲子军中也常有人吹奏,排遣边关寂寞,音律却跟娘子所奏的不大一样。”
“将军好耳力,说得极是。”阿娘敛衽颔首,“龟兹乐与中原传统五音不同,细分有四十八调。”
她不善言辞,引笛又徐徐吹奏一段《宴边将》,用的是自创的七音胡乐。
“某是个粗人,不识雅乐,也就只认得这一首罢了。”阿耶听得兴起,且顾不上那么多繁文缛节,“请娘子借笛一用。”
阿娘略迟疑,大方将玉笛递过,“还请将军赐教。”
阿耶道声“献丑”,当即吹了起来。
武将所奏的《宴边将》,调子简单得多,气势却更雄浑悲壮。
边关将士身在塞外,日夜思念家乡。国破家亡的异域乐手,身在中原皇族的富贵温柔乡,亦不曾忘怀风沙绵延的故土。曲还是这支曲,情发一心,更有惺惺相惜的缠绵。
阿娘听得百味陈杂,脸上不免露出哀伤纠结的神色。诚心夸赞道:“真正上过战场的勇士,才能吹出这样堪比金石的曲调。宫廷伶人所奏,技法固然讲究,终究伤于纤巧,矫揉造作徒惹笑尔。”
“娘子何必妄自菲薄?”阿耶奉还笛子,“如此美妙的乐曲,军中从来难得一闻,能时常听到的人真是有福。”武人作风直爽,好就是好,不好就不好。
这样直白的谈吐,让十五岁的女笛手满面羞红,细声道:“多谢将军谬赞。真正好的乐曲,不是宴席上锦上添花的陪衬,多藏于明月青松间。不为名利,才是世间最净最美之音。”
阿耶听了,怔忡良久,“可惜这世间虽大,高山流水也难寻。”
女笛手沉默之后,怅然地说:“奴婢身在乐班,早已与墙外的世界隔绝,不敢有此奢望。将军却与奴不同,男儿志在四方,或桃花潭边,或长亭道旁,总能遇到。”
“借娘子吉言。”
满座衣冠知音稀。
她一生只得这一支笛,不是承欢弄巧的工具。是以宁可对着冷月寒潭独自吹奏,也不愿在贵族的宴席上对牛弹琴。
独守空房的岁月,阿娘时常忆起他们相逢情景,还对我说,她当时觉得,这位边将的笛艺虽然稀松寻常,难得心音平正淳厚,一听便知是个心怀磊落的人。
两人缄默下来,不再说话。孤男寡女素不相识,深夜交谈更不合礼数,阿娘生恐被人撞见,将笛子系回腰间,匆匆拜别。
阿耶也不强留,往另一个方向径自去了。走出没多远,忽然鬼使神差停住脚步,冒昧地回身问:“娘子如何称呼?”
“奴婢……姜仙芝。”阿娘甚感唐突,但她只是个女伶,将军问话不敢不答。
她不知道自己遇见的,是数十位边将中的哪位将军,官职高低,姓甚名谁,只记得那男子身量极高,五官犀利英朗。
阿耶回到座中,怅然若失。莺歌燕舞仍在继续,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卢怀仙拿他打趣,“澹台都督正襟危坐,拘谨得很。邀诸位前来,本是抚慰边关风尘之意,何不放开手脚纵情尽欢?这样目不斜视的架势,倒让本王过意不去。”
将士们都看得明白,郡王代表皇家,刻意抬举澹台不破,是做给全天下的边将看,朝廷不会因门户出身而薄待他们的功劳。
阿耶忙揖手告罪,自罚三杯。
月下小小插曲,并未对阿娘的生活造成影响。
跟乐班众人一起,白天练习,日落而息,什么都没有改变。郡王对秋猎兴致空前,也很少召乐师演奏。
谁料半个月后的一场中秋家宴上,安西都督婉拒了卢怀仙备下的节礼,却请求郡王将乐班的一位婼羌女笛手送给他。
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