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翠竹林旁浅溪环绕,榫木廊桥下流水潺潺。
一间空置的宫房暂容我栖身,除了等待无所事事。房间虽小,按中原皇族审美,布置得清雅考究,窗上糊着桃花纸。
茶水饭食有老太监按时送入,红漆托盘内还有簇新的换洗衣裳。拎起来看,是件卷草银枝纹短襦,鹅黄画帛,和一条梨花白长裙,鞋袜一应俱全。
料子轻薄飘逸,如云雾缭绕在身,跟低等宫女的粗衣有天壤之别,像长安街市上闲逛的小家碧玉。
衣裙很好看,我在王府都没穿过这么精致的衣裳,觉得无所适从。阿耶镇守西域数十年,骨子里还是中原人,宅邸的布置都按中原规矩,以缓乡愁。可我从小偏爱胡服,剪裁粗犷的剑袖垮裤,骑马爬树更利索,不怕蹭破弄脏。这大概也是他不喜欢我的原因,跟两个千娇百媚的姐姐明月和明珠没法比。
南熏殿外空空如也,无一人看守。
我吃过教训,心知白虎就藏身附近,周围还布下肉眼难见的奇门阵法,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也不敢随意走动,度日如年地熬着。
好在有莲生作伴。它是头通人性的鹿,聪明得很,像小孩子一样讨人喜欢。
昼夜交接时分,庭院落日熔金,怪石花木都成了精似的,在弥漫的深蓝暮色里愈加玄魅。
细碎的脚步徘徊不定,忽远忽近十分踟蹰。
我攥紧马蹄铁,扒开门缝朝外望,景物朦胧什么也看不清。忽有巨大的树枝映入窗纸,伴随踩碎枯枝落叶的脆响。原来那头鹿站在廊庑尽头,头顶灯笼随风摇晃,把犄角的影子照得尤其雄伟。
坐在台阶上,招手唤它的名字,莲生便摇头晃脑小跑过来,睁大眼睛在我身上嗅来嗅去,差点啃掉一缕头发。
鹿的眼睛和骆驼很像,眼仁又黑又大,无邪而温柔。我心生亲近,试着逗弄几下。它也不抗拒,热烘烘的鼻子直往怀里钻,很痒。
想起屋里还有剩下的豆饼,连碟子一起端出来,两块饼全掰碎了,托在手心喂它。
它闻了闻,仿佛有点嫌弃,还是很赏脸地慢吞吞吃起来。兴庆宫的鹿,跟外头鹿苑里专门养来割鹿茸取血吃肉的鹿不一样,皮毛上的梅花纹疏朗有致,颜色也浓艳,可见平日养尊处优。跟我厮混,只能吃点干巴巴的豆饼,算与民同乐了。
豆饼喂完,我壮起胆子抚摩它的脑袋。它很受用地扬起脖子,用下巴蹭我的手,把粘在毛上的饼渣蹭掉。
它吃饱也不肯走,用嘴直拱面前的白瓷碟。我寻思它口渴,去溪里舀点水回来,莲生却不见踪影。
叫两声也没动静,可能跑远了。我坐在一旁托着腮发呆,略感怅然。以为它不会再露面,又听见笃笃的敲蹄声由远至近。抬头看,莲生嘴里叼着一枝天竺果,一纵一跳地走来。
“是给我的吗?”伸手去接,它不肯松口,小跑着转了一圈,低下头把枝叶放在盛满清水的白瓷碟里。邀功似的,边刨蹄子边骄傲地挺起胸膛。
一汪浅水浮出钩玄倒影,大串鲜红的果实挂着几片翠叶,养在瓷碟里,红白相映新鲜可人,比一板一眼的花瓶更有意趣。
连长安的鹿都如此品味高雅,叫人自惭形秽。
“真好看,我很喜欢。”我摸它的犄角赞叹,诚心道谢。
莲生是骄傲的鹿,不肯白吃我的豆饼,采来天竺果交换,才放心甩尾而去。蹄子敲打青石板,轻盈地跃入翠竹深处。
瓷碟放在台阶上,低头就能看见纤细的月亮。反正无事可做,索性找了块石头继续打磨马蹄铁片。
这种水滴石穿的笨功夫,很消磨时间,能让乱哄哄的脑子静下来。把阿娘讲过的所有话,全在回忆里捋一遍,跟什么陵墓宝藏有关的,实在少之又少。
她对故国婼羌的思念,从不诉诸言语。只是常在给我梳头的时候,望着菱花镜里两张相似的脸出神,还说我眼底染着点碧色,像极了撒马尔罕的月光。
到底是母不嫌女丑,其实我小时候胖乎乎,五官还没长开,全挤成一团。后来吃得不好,下巴颌都瘦尖了,眉眼才清爽些。阿娘比我好看得多,双眸湛亮,比倒映云天的月牙泉还潋滟。又生得高鼻深目,完全是西域胡儿长相。
前朝玄宗皇帝捧在手心的那位宠妃,据说也有点胡人血统。尽管不曾生下皇嗣,却一直因此受人诟病。
“西域夷人,擅歌舞伎乐,骨秀肤白,目有琉璃色。”说好听了是能歌善舞貌美如花,在中原那些王公贵族眼里,不过是以色娱人的玩意儿。
铁片磨得霍霍作响,身上发起热来。迷蒙间听见耳朵边嘈杂不休,官差粗声大气地吆喝。我只有十三岁,藏在后院的树上打瞌睡,睁眼再看,王府已经乱成一锅粥。女眷们都被赶进内堂,六神无主地抱头啼泣。
阿娘的白玉笛被翻出来,摔在地上断成两截。我那时傻不楞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挣出身子要去拾,被阿娘一把揪回,死死捂住嘴。
李王妃的小儿子澹台毓琅,才只有六岁,还以为闹着玩。手中挥舞木剑,去刺那官差的腿,口里嚷嚷:“谁也不许欺负母妃,我阿耶是宁王,把你们都斩了!”
乳娘要拦时已来不及,小小的孩子被猛力一推,脑袋在石缸上磕个大窟窿,鲜血汩汩直流。都忙着抄府呢,李王妃抱着他喊哑了嗓子,也求不来一个郎中,眼睁睁看着幼子在怀中抽搐咽气。
阿兄是长男,被捆在前厅,没看见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两个姐姐都吓傻了,缩成一团不敢哭出声。
李王妃大受刺激,神志癫狂,抱着变冷的尸体硬往外冲,被乱箭齐发当场射死。
二姐澹台明月被办差的小吏玷污,当晚从荷包里摸出几粒金锞子,直着脖子咽下肚。生金能坠死人,她腹痛打滚一整夜,拖到天明才气绝。
三姐澹台明珠只比我大一岁,生恐步其后尘,趁人不备打翻油灯,点着了床帐子。大漠风干物燥,火势起得又快又猛,整个王府顷刻被烈焰吞没,烧成白地。
要不是她放的这场火,烧毁库房里大批古玩珍宝,也不会引起朝廷注意。抄没的家产,原本要充作军费,损失不可谓不重。皇帝因此震怒,另派钦差赶赴交河城查明缘故,狠狠办了几个官差,才保住我和阿娘未受凌辱。
三姐明珠抱节不屈,死在火海里,尸骨烧成焦炭。
我不喜欢她们,可是从未想过……要这样看她们死。
宁王家眷就算罪无可赦,也要按赐死皇亲国戚的规矩处刑,没有私下折磨的道理。闹出这样的丑事,有伤国体,连阿耶曾经的部下都看不过眼。边将唇亡齿寒,联名上书祈求天恩宽赦。为稳固军心,阿兄的鸩刑改流徙,我和阿娘没入掖庭。
我十分怀疑,老皇帝本想要治阿娘一死的。君夺臣妻,是龙袍上洗不去的污点。我们母女俩活着一天,就会有人拿这段捕风捉影的艳闻质疑皇权。
彩云易散琉璃脆,从九重天上的荣华跌入泥淖,只在人心反复间。
遥想当年,阿耶镇守河西大半辈子,立下汗马功劳无数,是皇帝金口玉言封的异姓藩王,跟把兄弟也差不多。从来只有他拿人问罪,哪曾想一朝出个大差错,落得金销玉毁。
阿娘却平静得很,仿佛早有预料。我长大些就明白,她只是习惯了。女人的命运一旦和男人相关,就成了手指缝里掬着的水,该往哪个方向流,全使不上劲。
同样的场景,她不是头一回经历。
婼羌国破,王宫毁于战乱,鲜血染红了弱水河。黄沙深处尸横遍野,昔日热闹的城郭也生灵涂炭。
上阵的战死,老弱病残拖家带口奔逃四散。命好的能被别的部族收容,不幸的迷失在大漠,再也找不到归途。
这片焦土,划入大晏在西域的藩属地。王宫的乐班,连同婼羌王留下的财富一起,被记入簿册,又拆得七零八落,重新束成册。长安的权贵,文武百官,捐了军饷换来虚爵而无实职的富豪人家,都能随便拿走一卷——但不许挑拣,拿到什么就是什么。不满意的可以私下互换,或直接放弃。
楼兰的歌姬,龟兹的乐师,会跳胡旋的粟特舞娘,疏勒的琵琶手……浩浩荡荡足有上百人。他们和宝石、金银器、花瓶、锦缎、玉杯混在一起,当成战争的奖励,任人拿取。
这种时候,能被视作物品,反而是种幸运。
乐伎这种华而不实的消遣,寻常门第根本受用不起。养在家宅里,一年到头没多少用处,反而要消耗大量钱财。一群娇滴滴的如花美眷,没有满头珠翠绫罗绸缎妆点,拉出来也是丢人现眼,光脂粉钱就不是一笔小数。
文臣爱惜名声,武将兴趣寥寥,世家大族唯恐被人诟病奢靡,不约而同拒绝领受簿册里的伶人。
乐伎成了没处安放的鸡肋,处境尴尬。在场的众官吏也感到头疼,便让伶人们纷纷展示技艺,出类拔萃者,可编入宫廷的梨园乐工。谁去谁留,就由宫内德高望重的老乐师勾选。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若不被选中,去处恐怕会比沦为家伎更糟。
那是一场精彩绝伦的炫技,许多年后仍被宫廷乐师们津津乐道。乐班众人各显神通,拼命施展出浑身解数。
大晏贵族喜闻琵琶,赫赫有名的裴神符最先脱颖而出。他是西域疏勒人,精于作曲,大胆废木拨而用手指弹奏,一曲“倾杯乐”艺惊四座。
西域胡裔白明达,擅奏也擅歌。博学广而杂,还会吹筚篥,能奏羯鼓,也长于作曲,第二个被选中。
其中得到交口称赞的,当属来自粟特的曹僧奴。此人弹奏龟兹琵琶,跟中原琵琶的弹奏手势迥然不同,精熟臻于化境。他因此获得重用,次年便担任太乐的教习。女儿曹妙达也继承了父亲惊人的技艺,后来在宫宴上被皇帝看中,封为修仪。
楼兰歌姬苏袛婆,先歌后舞。心应弦,手应鼓,能仿前朝贵妃的霓裳羽衣舞,急转如风呈天魔之态。一曲舞毕,众人还久久回不过神。
一个身量未足四尺的疏勒小姑娘裴兴奴,曲艺未见得多么精妙,但擅长用左手拢捻,也被勾选入册。
十四岁的阿娘,在八仙过海的伶人里实在不大出挑,甚至可以说泯然于众。
因为她不是通常意义上活色生香的胡姬,她只会吹笛子。
这就显得很特别。长了张那么艳绝的脸,能干坐那儿吹好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平白多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沉静。
写着姜仙芝三个字的簿册,在雁门郡王卢怀仙手中握着。
彼时彼刻,阿耶正远赴天山南麓杀敌,击败了西征的突厥大军,并在交战中斩杀默啜可汗之子。
他们都还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从来素昧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