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王族的兴盛与衰败,可以很短暂,如刀光一闪。
闻所未闻的神秘渊源,勾起零星记忆的线索,但太缥缈很快就散去。所谓的神兽后代之说,我一直以为那只是阿娘太思念故国,信口编来哄孩子的故事。
如今从萧越人口中再听一遍,更丰实详尽,仍欠缺真实感。
后来发生的事,史书里都有记载。
楼兰归汉,更名鄯善,国力日益强盛,兵马是婼羌的六倍。楼兰王在南边建伊循城,先后吞并了精绝、且末和小宛,最后直指婼羌,一跃而成为西域七大强国之一。
楼兰屠灭了不少婼羌族众,却没能得到任何千里冢线索。
东晋后,中原群雄割据,混战不休,无暇顾及西域。直到大晏在中原立国,又与吐蕃在楼兰多次兵戎相见。
婼羌人得以休养生息,再度复国。繁盛一时的楼兰,却因此受到上天的惩罚。孔雀河逐年干涸,致使水源枯渴,沙进城埋,城郭岿然而人烟断绝。
世事几轮回,沧海化桑田,关于千里瞳的传说依旧经久不衰。
数百年来,无数商队、僧侣、游方术士,从遥远的中土踏入沙海,只为寻找那座陵墓和其中的宝藏。
戈壁酷烈干燥,天气也变幻莫测。常刮起飓风,将流沙碎石卷入空中,如龙行遮天蔽日,迷失过往行客。那些人再也没能走出来,葬身在那片神秘的异域,尸骨被黄沙掩埋。
他们的骆驼晃荡铜铃,拖着残阳三两成群而归,在风沙中睁着无辜温柔的眼眸,如同诉说无人知晓的秘辛。
人间有两执,一生死,一未知。即使坐拥万里江山,一样无法摆脱生老病死的折磨。
名将白头,朱颜辞镜,是凡人跳不出的轮回。威服四海的君主,也会老,也会死。
代宗年轻时雄才大略,并不信神仙、丹药,还嘲笑秦皇汉武迷恋的长生术,都是无稽之谈。
然而随年纪渐长,精力不断衰退,龙体康健大不如以往。未及不惑,他已患过一次严重的风疾。痊愈后,剧烈的头痛仍不时发作,药石罔效,便开始痴迷虚无缥缈的长生与鬼神之说,再也无心朝政,终日炼丹服药。
天宝二十年,朝散大夫王玄策远征天竺凯旋而归,带回一个名叫罗迩娑婆寐的天竺术士,自称活了两百多岁,入朝后备受宠幸。
皇室对丹药的痴迷和对长生不老的渴望,已经是整个帝国公开的秘密。这股狂热蔓延到民间,上至贵胄下至平民,无不倾力效仿。不少西域番僧、高道异人蜂拥而至,献上各种秘方和真假难辨的邪说,换得泼天富贵。
天竺术士不仅为皇帝烧炼金丹,还向世家大族兜售自己的仙药大肆敛财,号称此药可延年益寿,一度千金难求。
代宗服食丹药后,常感燥热不安,口渴难忍。因背上生脓疮,隆冬季节竟赤膊袒腹不能穿衣。性情也变得喜怒无常,越发暴躁多疑,动辄对服侍他的太监大加鞭笞。
李盈袖冒死进谏父皇,还列举许多大臣受丹药毒性折磨的惨状,这些人最终都因执迷不悟而暴毙,悉不过中年。
皇帝几经思量,处死了罗迩娑婆寐,减少金丹的用量,药方也更加谨慎。日常只把拌有昆仑磺(硫磺)粉末的粥饭拿来喂公鸡,再刺鸡冠热血饮下,取其药力。
但他仍不甘心。不仅在茅山、嵩山设立御用的炼丹之地,祈求得到神灵垂佑,还在宫中继续开炉炼丹,盼望能亲手炼出可以长生不老的仙药。
世上真有不死药吗?海上仙山遥不可及,秦王曾命徐福率五百童男童女东渡寻药,至今杳然未归。能改变这一切的,或许只有千里瞳遗骨所化的玉魄。
欲壑难填,当了皇帝想成仙,天子对不死秘药的传说愈发深信不疑。为这缘故,不顾众臣反对,执意出兵灭西域小国婼羌,仍无所获。
婼羌怀璧其罪,国破几近灭族,也因此扭转了阿娘一生的命运。
杀掉一个罗迩娑婆寐,还会有更多贪婪狡诈的神棍前仆后继。代宗最后一次发病,是因偏信来自汉中的方士文处子。此人由李和舟引荐入宫,当众演示一番“天降仙丹”的戏法,号称能修炼出金丹中至高的九转还魂丹。他的师父,乃汉中仙士周子良,在三年前服下丹药,再也不曾睁开眼,尸身在棺中羽化,只留下一件异香扑鼻的道袍。世人看来,这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舍弃肉体凡胎,飞升去到蓬莱仙界。
皇帝笃信不疑,炼丹炉昼夜不熄,终于按文处子的药方炼化出一味“九真玉沥丸”。其中数得出名字的,就有朱砂、钟乳、白英、紫英、珊瑚、琥珀、密陀僧、昆仑磺、金箔、水印(水银)、雄黄、麸金等十几种,都是炼丹常用之物。
丹丸只有绿豆大小,他一次服下两万颗,腹硬如铁板,卧床月余人事不省。太医猛灌入数升巴豆水通泻,才艰难醒转。
不久,南诏大捷传入长安,阖宫欢庆。皇帝自觉离登仙之途不远,趁兴又服三千余粒,当晚神志溃散便溺带血,直至临终都不能开口说话。
这也是为什么,尹鹤拓自入朝以来,从未得蒙召见。天子有疾,从来秘而不宣,怕引起朝野动荡。太医也不能透露具体情况,瞒得滴水不漏。人都快咽气了,我们这些宫人听到的还是“风寒渐重”。
没等老皇帝停床,妖言惑众的方士文处子见势不妙,早不知跑到何处避祸。恰逢李密逼宫作乱,没人顾得上追查这种小事,且又牵扯到摄政王,只得不了了之。
皇帝的尸身停棺后,突然七窍流血,重新擦洗身体时,甚至能看到从毛孔内流出的水银,明显是中毒之相。李和舟趁机倒打一耙,掀起童贯等七名宦官弑主的风波,险些把萧越人拉下水做替死鬼。
小皇帝登基后,朝廷颁下严苛法令,禁绝厌胜之术。百姓胆敢私习天文者,是触犯刑律的重罪,皆无赦,并夷三族。
“人心久不足,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他玲珑眼波一转,“你看,也许安心做个凡夫俗子,运气还不至于太坏。”
我捧着寒浸的心,如沐在冬夜的月光里。无数思绪行将溢出,头颅像要从天灵盖飞炸开。
痴迷的反受其害,想长生的早早入土。毁灭一个国家,枉死那么多人,竟然,只为皇帝听信了一则无凭无据的神鬼故事。
“姜仙芝是婼羌人。还有人说,她可能是婼羌王族的后裔。”萧越人执扇轻摇,丝丝凉风把他的话送入耳中,“先帝求药心切,大军只用三天便攻破主城。婼羌人抵死顽抗,被杀得七零八落,王室更无一幸免。其余残部,纷纷改头换面四散逃命。这么些年过去,始终毫无消息。”
还活着的,势必隐姓埋名偷生。只要皇帝还觊觎那劳什子的玉魄,就不会放过他们。
人少打不过人多,弱的要服从强的,到哪里都一样。中原自称礼仪之邦,却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强取豪夺的事没少干。被惦记上,绝对是祸不是福。
见我无甚反应,他奇道:“难道你阿娘从未跟你提起?”
我幼时曾问阿娘,婼羌人与世无争,不过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打铁炼铜,大晏为什么要让婼羌灭国?
阿娘说,因为他们残暴贪婪,想夺取传说中由婼羌人守护的宝藏。利欲熏心则丧失人性,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是谁信口胡诌?”我忐忑地摇头,“阿娘只是个乐班笛手……婼羌王族的后裔早就死绝了。”
她自称只算半个婼羌人,是楼兰送予婼羌王的众乐伎之一。七岁入王宫,以歌舞奏乐为事,从此便将婼羌当做故土。楼兰城邦早于婼羌而毁弃,婼羌族人天性豪爽,良善忠诚,从未苛待她。
我想不明白,婼羌王既打不过,干脆把宝藏送给大晏好了,何必搞到国破家亡生灵涂炭。三岁小儿闹市手持金砖,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阿娘嘴角现出一丝苦笑,许久都没回过神。
答案很简单,因为给不出。墓葬的线索,全是些不着边际的揣测。婼羌的子民,也并不全然清楚这片大漠下深埋的秘辛。
千里瞳再灵异,不过是种兽,早已在千年前罹灭——这就是如今能找到的线索里,唯一留下的结局。
“什么千年玉魄,墓葬珍宝……根本就不存在。”我流泪颤抖不能自已,忍不住轻蔑地笑出声:“到底什么人鬼迷心窍,为这种无稽之谈逼死阿兄……他又不是阿娘亲生的,为何不直接来找我?”
其时,萧越人已背过身去,若有所思地沉吟。看不见他的脸,但背影流露出深深荒意。
“急什么,或许很快就会轮到你。毕竟是皇宫大内,要对一个宫女做点什么,比在儋州的深山里动手脚难得多。”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这深宫如同鬼蜮,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人好。我忽而警觉,他几次三番相救,破例为阿兄讨下奉天女户的恩赏,现在阿兄没了,又以奇楠鲛珠相赠,恐怕不止给公主找个替身那么简单。
前面等着我的,很难说会是怎样一条路。跟长生不死的诱惑和富可敌国的珍宝和相比,人命又算什么。
“多谢萧国公告诉我这些。可我着实对千里冢的下落一无所知,阿娘生前只说,神鬼奇谈当不得真……也很少谈论此事。”
“叫你过来,绝无逼问之意,我对长生没兴趣。一个杀人如麻的宦官,指望死后登仙成佛岂不可笑?”
我垂首缄默。这话换别人说,还有几分可信。萧越人从小长于宫廷,伴君如虎这么多年,把各方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每做一件事必有他的目的。
但我猜不出究竟,也没心思继续打哑谜。太监缺乏常人的七情六欲,萧越人尤甚。无论说什么,面孔都静定如莲台上庄严的菩萨,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夜深了,人也倦怠,不像白天那么清醒。
他用手指抚过羽扇上光泽变幻的翎毛,嗓音慵懒而淡漠:“你啊……本该是高楼里锦衣玉食的女郎。”
故事的后半段,跟阿耶有关。
并不长,萧越人讲完它,花了五个夜晚。
白日他要临朝辅政,公务繁忙见不着人影。陪公主在凤阳阁用过晚膳,至酉时末,才踏月色回到兴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