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半空回旋,吹起四周垂落的透明冰藻绡,隔绝了初夏的暑意,只留下无边寒冷。
十二万分的凉意再次爬满全身,心头郁塞得厉害。我听不懂。什么叫回不来?
萧越人仔细端详我两眼,云淡风轻地说:“流放之身,十有九亡。派去的人前日传回消息,到底迟了一步。”
儋州峻岭绝壁,傍海之处多荒田,却盛产牙香树和沉水迦楠,当地人便以贸香为业。指甲大的一块香料,运往长安可价值万金。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沉香冠绝天下,有“琼脂”之称。这么珍贵的东西,当然采集不易。多方寻觅,才能偶然一见,福德缘法具足者,或可有缘遇之。地方上每年要挖到足够的香料上贡朝廷,死在采香上的民夫数不胜数,最危险的活儿,就强迫重罪在身的囚犯去干。
古人云,孤山独木有奇楠。上好的沉香往往傲然独立,枝叶经冬不凋,四周的草木都退避三舍。哪怕倒伏于泥沼,老朽枯蚀数百年,仍有香气透林而起。
凡采香者,必由当地经验丰富的黎人带领,外人不识路径,不能寻取,黎众也不相容。于深山丛翳之中,数十人结伴群往。犯虎豹,触蛇虺,在所难免。有时一两天就遇到,赶上运气不好,深山老林里徘徊十天半月,只能空手叹归。
萧越人从袖中取出一物,略翻看几眼,随手放在案上:“你认一认,这可是澹台含璋的手笔?”
我失神良久,终于含泪取过,是半部未完的《海槎余录》。阿兄擅文墨,戴罪之身流放在外,日子定然颠沛辛苦,亦不忘坚持著录。里面写的都是他到儋州以后,跟黎人一起识香和采集的经历。
越往后看,字迹越凌乱潦草,是受伤所致。匆忙翻到最后一页,写着:“初五日,雨彻夜达旦,晨餐乃行。十里,江南岸石崖飞突,北岸有水自北来注。曰右江口,或曰幼江。又五里,上磨盘滩、白滩埠,两岸山始峻而削……又西五里,为‘沉香崖’,崖端高迥处叠纹忽裂,中吐两枝,一曲一直。望之木形黝色,名曰沉香,不知是木是石也……”
上月初五,他们奉令进山采香。大雨连夜不停,山路多湿滑难行。寻遍滩涂,路过一个不知名叫右江还是幼江的地方,接着走出十几里,到了沉香崖。有大树一株,正当崖顶。百岁深崖老树根,必有水沉存。
黎人世居儋州,靠山吃山,性命依托于谙熟山性,立即辨识出,珍贵的沉水香,就孕结在古树腹中,或隐或现,灵异不可测。
再往下,笔划愈发扭曲:“县令欲取沉香,以巨索悬崖端大树,垂人下取。忽雷雨大作,迷不可见,惧而止。”
这就是最后一行,后面什么都没有了。
萧越人告诉我,那天阿兄像往常一样,在腰间绑粗大牢实的绳索,另一端系在崖顶大树上,被黎人缓缓放下悬崖,去采挖沉香块。眼看快要到沉香树旁,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几乎不能视物。连黎人也感到害怕,忙把他拉上来。雨水冲下碎石,砸伤他的头和肩,流血不止。
天不作美,采挖本该中止,可县令不肯作罢。千年老沉香极不易得,区区流犯的性命何足惜。
众人只好重新把他放下去,强行再取。
后来那些香木到底被他挖得,果然是沉香里最罕见的奇楠,质坚而色漆,文润而香永,当地又称“牛角沉”。
但阿兄连尸骨都寻不着。
绳索早被大雨泡透,本就湿滑难握,又同山石摩擦断裂。崖底就是怒涛奔涌的遥江,他没能爬上来。
“事已至此,生者莫如想开些,节哀顺变。”
我默然无语,止不住泪洒前襟,在披风上洇出更深的一块红。
他不知道阿兄对我意味着什么。虽非一母同胞,却是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
“睹物思人,不失不忘。”萧越人回身一顾,语调和缓些,又从腰间的璎珞玉佩中解下一枚鎏金球,放入我掌中。
他的手好冰,动作却十分轻柔绵软。突如其来的触碰令人紧张,我狠狠一震,往后连退数步。
细看那鎏金圆球,造得奇巧无比,只比顶指略大。圆弧镂花的中空处,还藏了颗更小的珠子,远不如夜明珠那么亮,光泽暗淡温柔,散发出难以形容的香气。
“这……是什么?”印象中阿兄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东西。也可能我忘记了,骤闻噩耗,心乱得很。
“南海鲛珠。”他唇角挑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娓娓道:“你阿兄遇害时,朝廷封奉天女户的恩旨已颁下,却被那县令私扣隐瞒,迟迟不肯将人放还,乃至逼令他攀崖涉险。如今事发,昏官难辞其咎,县衙门早已换了人来坐。抄家时,那块奇楠也一并上缴朝廷。圣上宅心仁厚,愿将此物留给你聊做补偿。”
能得一斛寻常珍珠,必有上百人葬身海底,鲛珠更是可遇不可求。崖州采珠人面临的凶险,跟在林莽中采香异曲同工,数十年也未必寻得一粒。
我听不明白,奇楠和这颗稀奇的珠子有什么关系,泪眼迷蒙地望他。
萧越人耐心解释:“香木足有半人多高,合围之粗,如何给你?我将它同鲛珠一起炼化,也不算暴殄天物。千年沉水香可入药,研碎合酒冲服,消解百秽,对身中奇毒者,亦有垂死续命之效。这珠子你随身佩戴,能挡一切瘴气毒物。”
奇楠已经跟鲛珠融为一体,难怪馥郁透骨。
我从未闻过沉水香是什么味道。这么好的香料,李王妃屋里昼夜熏染,阿兄却不肯用,认为此物奢靡太过,耗费国帑民力。
他在王公贵族中,实乃异数也。自幼醉心诗书,行安节和,不喜欢那些香啊粉的。如果他不是阿耶的儿子,就不会卷入惨烈的权力纷争,大抵会做个寄情山水的文士吧。
立久了有些眩晕,我撑不住委顿在地,仍紧攥着那枚香球,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无边的空洞窒住呼吸,一缕残念在凌乱的思绪中愈发清晰——萧越人说的是“遇害”,而不是“意外”。
澹台氏被连根拔起,只剩阿兄这一脉骨血,就算袭了个微末的奉天女户,后代也不能科举入仕,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是谁?”我仰起脸,泪水滔滔从眼梢淌入鬓发,哀声追问:“儋州县令不是京官,跟河西更是井河不犯,到底谁要他死?”
没有回应。“死”字荡成一串回音,在殿宇上空不甘地盘桓。
萧越人褪下腕上挂的一串白水晶佛珠,在指尖慢慢盘弄着。白皙修长的手指,肌骨仿若透明,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扯了扯嘴角,“别急,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像所有故事开始的时候那样,在很久,很久以前。
《凉州异志》里有过寥寥数行记载:“光庆十九年,天呈异象,胡地八月飞雪,海市蜃影横空,飞檐琼阁耸入云。有雌兽火中趺坐,对空引吭长歌。天明,纵跃高台,神形俱灭。”
妖异的火光在万顷黄沙中沉寂,留下灵泉一汪,形如钩玄,世称月牙泉。
那火中涅槃的异兽,名唤“千里瞳”。
兽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洪荒,甚至比人还要古老。在某个遥远的时期,每一种灵兽都曾是一个部落的守护者。地位崇高,设宗庙祭坛,享之不尽的供奉和尊仰。
其中最珍贵而独特的,就是千里瞳。
西域有异兽名千里,是远古战神和灵巫的后代。此兽可知前尘后事,见千里外吉凶。因双眸有金色重瞳焕灿,如蕴日月之光华,又唤千里瞳。
秉承古老的信仰,千里瞳与西域王族渊源颇深。雌兽会化作美貌女子,代代择明主相辅,解天祸,平战之乱,庇佑一方,掌生死轮转。
所谓传说,自圆其说。真相早已在代远年湮中泯灭,任由俗人附会穿凿。
物换星移间,俗世的帝国在中原这片沃土上,纷纷林立崛起。手握重权的帝王们为得到千里瞳费尽心思,将其视为开疆拓土的征伐利器。
得千里瞳者,意味着天命所归。若百计千方求而不得,宁杀之,亦不容其落入旁手。是以西域大小五十多个国家,不断的相互征战与吞并,连年烽火不断。
打过来打过去,结下累世仇怨,最初的原因反而没几个人说得清,只留下影子般褪色的奇谈。
最后一代千里瞳,跟西域王族之间有过怎样的爱恨纠葛,已经无处考证。光庆十九年夏,雌兽涅槃自绝,把她曾倾心守护的城邦,一同带入地底掩埋。仅一夜之间,王宫屋舍、人畜草木统统消失不见。
在胡人的众口相传里,浮于半空的千里瞳是女子形貌,容颜比悬照九天的明月更皎洁无暇,白裳赤足,步步生赤焰莲华。她对着幻境里的月亮唱了整晚的歌,歌声穿透风雪,空灵悱恻,令闻者动魄惊心。长夜将尽时,便绝无声。
传奇中断,曲终人散。从此再也没有关于此兽出没的记载。
千里瞳诞于山海,翱啸于天地,终罹灭于人间。生得壮丽,死得惨烈。
她的归息之地,叶尔羌河畔的古西夜城,早在七百多年前就沉进流沙,只在莽莽黄沙间留下一泓月牙形的清泉,随海市蜃楼时隐时现。
若干年过去,古西域五十多国,大浪淘沙下来的仅剩三十六个。其中有国名婼羌,出阳关千八百里,西接且末,北至鄯善(楼兰),极广袤辽阔。
婼羌人不耕种农田,逐水草而牧,用独特的技法锻造出精良铁器,和鄯善、且末两国交换谷物。东周时,婼羌部族的祖先便给秦国冶炼铜铁,铸利刃,实在不堪忍受秦人压迫,才沿河西走廊向西北迁移。
听阿娘说,她的族人最擅造兵器,所铸的刀、剑、甲、矛、弓,锋利坚韧无比。且天性好战,认为战死沙场是至高荣耀,能让灵魂最接近神明,病亡或天年终老反而不吉祥——因为他们是上古神兽千里瞳的后代。
据说千里瞳涅槃后,遗骨化作玉魄,连同古国一起埋入地底。昔日的王宫,就成了她陪葬的陵墓。这座西域王族的古墓里,藏有富可敌国的珍宝和不死秘药的药方——以玉魄作引,凡人服之可令长生不老,亦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忠诚的婼羌人,世代守卫着“千里冢”的秘密。
正是这荒诞不经的传说,给他们惹来无尽麻烦,终致数度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