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薄如霜,萧越人以指腹贴着铁片的边沿划过,轻试锋芒。
就是这枚马蹄铁,差点戳瞎白虎的另一眼。
“没、没想杀人。”我矢口否认,“阿娘常年病着,宫里求医不易,我用它去神农苑挖些草药……偷几棵没长大的人参什么的。”
“看不出来,你还通识医理。”他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啊?”我咽了口唾沫,决定装傻到底,“反正宫里的草药都是好东西,治不好也吃不死人。就……随便补补。”
读书人讲究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陆先生这上头的造诣比江湖郎中强多了。辩百草,识药性,也是蒙他所授。可惜我天分有限,学得不着四六,应付个头疼脑热还凑合,说出来怕给他丢脸。
手腕隐隐作痛,摸着肿了一圈。疤面虎趴在萧越人身后,舔舐爪子上的毛,一条鲜红大舌头,遍布针钩般的倒刺。被它舔上一口,连皮带肉都要刮干净。
猛兽刚才还凶神恶煞,在他面前却温顺无比,简直判若两虎。我心头闪过一念,这虎是他驯养的。打落铁刃的暗器,十九八九也出自他手。
大晏贵族私蓄猛兽蔚然成风,用以彰显身份。御兽园里圈禁数不清的豺狼虎豹,有从山林捕猎之,也有外邦进贡的珍禽异兽,仍嫌赏玩不足。渐渐开始将幼兽豢养在身边,猛虎做狸奴,熊罴充门犬。展翅八尺有余的雄鹰,栖在庭树间,当鹦哥来逗。
代宗皇帝年轻时,就在兴庆宫养了头玄豹,还给它册封威武将军,出入内廷如入无人之境。上行下效,凡养得起的无不凑一回热闹,不搞得鹰飞狗走都不好意思出门。
禽兽毕竟野性难改,容易发狂伤及恩主,出过几次耸人听闻的惨事,才刹住这股风气。朝廷命令禁止,但总有人偏爱在河边走,就是不信邪。
兽王只剩独目,依旧虎视眈眈,时不时朝我龇牙恐吓。见萧越人把玩铁片,更觉有人撑腰,做出蓄势欲扑姿态。雄鹿却不惧它,不停绕着我刨蹄打转,仿佛在给我壮胆。那虎见状,竟悻然作罢。
一阵凉风忽而穿枝打叶,竹露滴清响。我不自禁裹紧了披风,听见他发话:“随我来。”
腿还软得撑持不住,刚迈开步就绊住草茎。泥灰尘土污了红绫,我暗叫苦,弄脏这么考究的披风,还不知要被怎样怪罪。
越急越不利索,萧越人回身一看,露出个牙酸的表情,同时伸臂自腰间轻轻提揽。乘着风一样,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轻飘飘骑在鹿背上。
“让莲生驮着你吧。”
原来这鹿叫莲生。他又一指那虎,“普陀自幼失母,一目为猎户所伤。入宫后只与莲生作伴,两个一处长大,情同兄妹。”
或许为了弥补独目的缺憾,白虎的名字威风得多,“普陀”在梵语里的意思是“极净光明”。
难怪白虎在鹿面前竟乖巧如猫,真是奇特的羁绊。我想起方才那声划破长空的鹿鸣,硬生生让猛虎收起利爪。
我后知后觉琢磨明白,对鹿的好感全没了。它是故意把我引入普陀的禁地,然后跟萧越人一起躲在边上看笑话。这鹿品性成疑,谁养的像谁,就算有良心也不多。
整晚连惊带吓,满腹邪火不知冲谁发作。萧越人和母老虎都惹不起,原来欺弱怕硬是人之本性,我揪着它的耳朵低骂,委屈得带出哭腔:“亏我把你当神兽,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把我往虎口里带,你怎么能这样呢?!”
莲生不以为意,骄傲地昂头摇晃犄角,更加快了步伐。普陀甩尾紧跟,热烘烘的大脑袋蹭上我的腿。虎的皮毛看似滑水润,其实又糙又硬如同钢针。我给刺挠得噤若寒蝉,老老实实闭上嘴巴。
“老虎食人乃天性使然。它不过撕碎一件衣裳,你却差点刺瞎它的眼,就当扯平了,还有什么可抱怨。”他仰唇笑,贝齿白光一闪,雪亮如兽。
扯不平又能怎样,秀才遇到兵,没道理可讲。
萧越人让我骑鹿代步,自己提灯走在前头,丝履沾湿草露。
绕过龙池,渐行渐阔,遍地苔藓绵软,石壁幽凉。前方两株极恢弘的银杏拔地而起,一雌一雄,树冠广如重檐,交叠相依,幽幽垂覆在头顶。
绿荫深处灯火杳,澄黄的琉璃瓦顶浮出夜色。
金阶玉为堂,芝草生殿旁。朱红抱柱林立,台基筑得足有丈许高,堪比天上宫阙。南熏殿并非兴庆宫正殿,没有御路和龙凤陛。一尺宽五寸厚的条石,砌成如意踏跺,从上到下延伸铺展,庄严森丽。
他一挥手,正中的殿门森然洞开。
莲生前腿跪伏,放我下地。姿态不卑不亢,又有无限亲近之意,似乎在为刚才的捉弄道歉。我心一软,看在神兽屈尊给我当坐骑的份上,当然是选择原谅它。
殿宇太空旷,燃起那么多蜡烛,还是幽暗阴戚。地上铺大块莲花金砖,打磨得光润透亮,踩上去如玉璧平滑,堪堪可照出人影。
白虎与鹿蹲踞阶下,守住殿门。我缩手缩脚跟在萧越人身后,眼睛只盯着那片流风回雪的袍角,在花砖上水一般流淌。
这里曾是帝王与宠妃游宴行乐的所在,至今仍残留着脂香粉浓,寂静里依稀回荡环佩叮咚。
可以想象,昔日有过何等的热闹繁华。那是大晏王朝的少年时代,万物始发,蓬勃激扬。龙池之水映绿了南薰殿,北阙楼与万丛红花交相映;太液清波上传来舞姬的莺歌燕语,笙箫音绕着蓬莱山回荡;宫娥们在殿前银杏下嬉戏,扣彩毯、玩毱球,踢碎香风抛玉燕。
盛世的酒比胭脂浓,风能飞度蓬山万里,吹至玉门关。命运的消磨还没有来,岁月的杀伐也还遥遥未至。
一切都是那么摇曳而缠绵。云想衣裳花想容,云和花都及不上她的绮年玉貌。那么美,得到天下至尊的誓言与宠爱,江山危殆之际,还是君王掩面救不得。
马嵬兵变后,一段旷世传奇惨淡收场。
世间红颜的悲情,看似各有曲折,又难逃殊途同归。我不由想起阿娘,五内焚起无限酸楚惆怅。
萧越人站定,将铁片掷还在地,铿锵作响。
四周太静,金石相激尤为铮然,回声里掺进他无情无绪的嗓音,“这点身手,三脚猫似的,又比不会强些。跟你的字一样,也是陆如慎教的?”
我被绕得晕头转向,惶惶抬眼望他。襕袍一尘不染,拖长的衣裾散开,错觉立在潋滟水波之上。
看来他什么都知道,刻意隐瞒恐怕弄巧成拙,只好垂手称是。
他转头看我一眼,复又调开视线,用依旧平静的口吻再问:“听说你不愿留在宫里,想去建陵?”
什么愿不愿的,我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哪有置喙余地。缓了缓神,退后一步向他叉手行礼:“萧国公救我一命,又保全阿娘遗骨,恩同再造。此后是去是留,但凭吩咐便是。待阿兄重返长安,也会感念萧国公的大仁大义。”
“大仁大义?”他闻言一笑,悠然道:“听着倒稀奇。从来没人说我仁义,满朝文武眼中,萧某是祸国殃民的奸佞毒瘤,与三尸五鬼无异。”
察事厅子耳目遍布,萧越人对自己的风评果然心中有数。事实上除了随吉,我从未听谁夸过他半个好字,骂得比这更狠。就连陆先生也说,太监自幼身残,心智难免扭曲,本事越大怨毒越深,比常人更寡情凉薄。
可实话怎么能瞎抖落呢,不管怎么说都是救命恩公。
我咳嗽一声,从嗓子眼里强挤出点奉承:“阿耶在时,也曾与崔国公并肩作战,常称赞他忠肝义胆,用兵如神无人能及,风骨气节令世人仰止。”一本正经地阿谀半天,自觉很听得过耳了,最后得出情理之中的结论,“那个常言道……虎父无犬子,萧国公也是当之无愧的国之柱石。今日我与阿兄三生有幸,蒙此大恩大德,感激涕零没齿难忘,粉身碎骨也难报偿。”伸手不打笑脸人,夸他义父就等于夸他。
长篇大论地言不由衷,比做官面文章还难百倍。然而这些干巴巴的溢美之词,并不起作用。他掖起广袖侧身而立,缓步踱到檐下,喃喃道:“阿翁当年征伐西域,确实同澹台王爷有过同袍之谊,十分敬佩他的为人。阵前百战浴血,抵不过朝堂上弄权的肮脏把戏,确实冤枉。忠勇也好,奸佞也罢,互为刀俎亦互为鱼肉,只看时运如何。”
对盖棺定论的谋逆罪别有微词,是公然质疑先帝。我震惊于他的直言不讳,竟用了“冤枉”二字,似乎知晓些内情。仔细品咂语气,却淡无波澜,听不出任何愤怒,也没有愤恨不平。
我满怀疑惑,一时无言以对。适才几次三番提起阿兄,是想拐着弯儿打听出点消息,萧越人偏不接茬。
犹豫片刻,再鼓起勇气试探道:“听随吉说,您做主赏了阿兄奉天女户的恩恤……他几时能从儋州回长安,是否已在途中?”
萧越人松开两手侧过身,檐角铜铃叮咚响,两袖便涨满了风。他走到面前朝我一瞥,提出今晚的第三个问题:“若能免去守陵之苦,也不必受困于宫闱,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是了,他把我提溜过来,只为“回话”,哪有我追着他问东问西的份儿。
但这委实把我难住。从入宫那日,就心心念念盼着挣脱囹圄,从未认真考虑过,一旦有机会离开,该去何处落脚。
交河城是伤心地,不堪重回首。世间广厦千万,没有阿娘,也没有家。我垂着头想了很久,说:“带阿娘的遗骨回西域安葬,可能……去敦煌吧。长安居不易,我牵扯的是非又太多,不能再拖累阿兄。敦煌有很多佛窟,以前阿娘总给我讲壁画上的佛经故事,我想亲眼看看。”
他轻挑眉梢,“一介弱女子,孤身到那荒无人烟的地方,跟流放没区别,怎么过活?”
女子是真,弱就未必,三脚猫的功夫也不是白练。
“我甩得一手好鞭,可以帮人驯马放羊。还会酿酒,能换针线衣食。晚上住在佛洞里,若攒下些余钱,就找工匠一起把剥损的岩壁画重新描绘。每天画一点,一辈子干不完。”
“然后呢?嫁个当地放羊的蛮子,日晒雨淋华发早生,一张馕饼也要分着吃?”
我愣一下,这就来了,绕半天弯子还是扯到嫁人上。
“话不是这么说,往前数几辈,李家祖上不也是给秦人放马的蛮子吗?”
别人能活,我就能活。相比长安花柳繁华,我更喜欢大漠的振野骫沙。补岩壁画也是行善积德,染料所需的青金、朱砂都价值不菲,朝廷又不愿拨款修缮。听说那些精美的壁画连年被风化侵蚀,脱落越来越严重。
终究只是个虚无缥缈的良愿罢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无用的想法,好像说出来,就算不能实现,也可稍慰羁鸟旧林之思。
说完看他反应,他不置可否,面向大明宫的方向负手而立。温润的侧脸无悲无喜,有种缥缈又庄严的悲悯。
随吉的话在脑海回响,萧越人若真想让我替李盈袖和亲,接下来肯定会巧舌游说,去沙漠里风餐露宿,不如嫁给赤松赞普,牙帐下的羊都归我放。
可惜我胸无大志,只想躲在洞窟里酿酒补画,并不想要那么多羊。总之先敷衍答应,只要能让阿兄平安回来,以后再从长计议。
他转过身,隔了一会儿才道:“含璋世子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