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吉望着月亮,慢慢长出一口气,眼波似有千言万语。末了说:“明庭姐姐,西北又要开战了。我自请跟干爹随军,打赢了就是功名。临走前,想求你件事——”他顿了顿,似乎很难为情。
打仗的消息太突然。小子平时嬉皮笑脸没正经,难得这么严肃。我点点头,“你说。”
“你要真去了建陵,想办法带上阿沅吧。宫门一关处处难,出了宫就好办得多。我但凡能活着回长安,一定把你俩弄出来。再寻个好人家,让她过正常日子。”
“……等一下,我俩?你不要命了?”
排得上号的宦官,都有自己的手段。再手眼通天的本事,能弄出去一个都不容易,更何况俩。我跟阿沅到底不同,上一辈的业障难消,多少双眼睛盯着。
随吉转头看我,眼神复杂:“吐蕃贼心不死,在南诏一战丢了脸面,誓要找补回来。金銮殿坐朝的还是个娃娃,江山未稳,以后怎么样很难说。万一战况不顺,干爹可能……要让你替寿光公主去和亲。朝里都传你是先帝私生的女儿,才免于殉葬,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说辞。”
我倒吸凉气。这就讲得通了,萧国公哪有善心去救不相干的人,原来为这个打算。真是步步为营用心良苦,无论胜败都要保住李盈袖罢了。
“我也是猜的。”他烦得抓耳挠腮,“还没准儿,实在不忍心瞒你。原想让你做我干娘,总比替嫁和亲强。看样子你死活不愿,不如说开了早做打算。”
难为他替我打算到这个地步,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你放心。”我俩异口同声,双双愣住。
他先接着往下说,“我这条命是姐姐救的,阿沅也是,我们都亏欠你。死怕什么?我早就不在乎,捡来的命多活一天都是赚,四品的官也做过,知足了。等仗打起来,干爹不在朝中,我把陵宫守卫打点好,你带阿沅跑得远远的,去哪儿别让我知道。查出来又怎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掉脑袋也不皱一下眉头。”
这怎么行,我想也没想就回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只盼你和阿沅能好好的,就不白操了那些心。我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不能把你们牵扯进来枉送性命。”
“进了宫就是孤家寡人了,能认识你和阿沅,是我这么多年最快乐的事。我虽不是男人,绝不干背信弃义的事。只要你一句话,我拼着一死也要护你俩周全。”
随吉的义气令我肃然起敬,这一腔热血真无以为报。我眼眶泛湿,不想让他瞧见,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先别冲动……萧国公打仗不是很厉害么,未必会输啊。你想法子把阿沅送走就行,到时候算我头上,谅他们不敢杀先帝的私生女,别连累你宫外的弟妹。”
万一打输,我也有自己的主意。出了宫就好办,大不了送亲的途中逃跑,谁要嫁给满脸油汗浑身羊膻的吐蕃人。大晏就算被吐蕃给灭了,也是报应不爽,我不在乎。
再寻思又行不通,阿兄岂不是要跟着倒霉?萧越人让他接奉天女户的封赏,从流放地特赦回长安,不过为了当人质。
有牵挂,命就不是自己的。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和亲得名正言顺,公主的头衔少不了,也能挑几个合心意的宫女贴身陪嫁。我带上阿沅,再让随吉护送,半路把他俩放掉,远走高飞谁也管不着。
“那你怎么办?真去嫁给赤松赞普?吐蕃蛮夷不开化,没有礼义廉耻可言。等老赞普死了,留下的妻妾还要继续嫁给他的兄弟或儿子,一辈子别指望回长安。”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最好,世上没有万全之策。我跟阿沅跑路,随吉和阿兄都得死。不如破罐子破摔我一个,换他们仨平安。
随吉不同意,争得面红耳赤,仍商量不出结果。当时我俩以为,这仗即使打赢了,我最好的去处也无非是建陵,还想着尽量成全对方。
熟料世事无常,跟猜想的全不一样。都是自身难保的浮萍命,谁成全得了谁。
宫房夹道的拐角亮起微光,几个着青衫的太监,提着引路灯笼朝这边靠近。
“那边来人了。”随吉挺了挺胸,从梯子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面,朝我伸出胳膊,“走吧。”
小太监拱手作揖:“给唐都监请安。主公在南熏殿等着,传澹台氏去回话。”
随吉甩甩袖子,“知道了,我亲自把人领过去。”
南大内捱着春明门,走过去少说也要小半个时辰。
低等太监都安置在内务监院,有实职的跟着自家主子,各宫里拨出配房来住。萧国公与众不同些,有自己独门独院的居处。离兴庆宫很近,是个鸟语花香清静地。
随吉在前头打灯笼照着,脚下的路依旧晦暗无光。边走边各自思量,步子也拖沓。
兴庆宫是玄宗皇帝做藩王时的府邸,后来赐给那位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宠妃,一再扩建,成了皇城内风光独好的御花园。两人长居于此,在长生殿许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海誓山盟。
誓言犹在坊间传唱,宠妃早已化作荒坡白骨。安山之乱后,兴庆宫渐渐没落,不再象征大晏政治权力的中心,成为太上皇或太后闲居的所在。
如今朝里没有太上皇也没有皇太后,素太妃称皇帝尚年幼,无视满朝文武反对,执意住进空置多年的皇后寝宫清宁宫。代宗皇帝活着时,她从未摸过皇后宝座的边,好不容易熬到儿子登基,当然要扬眉吐气。
禁苑人迹罕至,只闻鸣虫唧唧。依稀能望见飞檐雕着弯月钩,远处宫殿的轮廓是沉香亭。天下闻名的花萼相辉楼,高得让人无法想象。
随吉刚才还柔肠百转,一踏入兴庆宫,立刻判若两人,脸上显出严肃恭敬的神情。
前方一道月洞门,两边禁卫沉声低喝:“来者何人?”
随吉取出腰间牙牌和鱼符呈上去,“奉主公之命,带澹台氏往南熏殿问话,请郎官放行。”
那禁卫仔细验过无误,扬手一挥:“主公有令,只准澹台氏入苑,无干人等暂且回避。”
我心口陡然一紧,腿有点发软,全靠随吉擎着手臂让我借力。
他也没奈何,只好宽慰道:“我就在外头候着,姐姐莫怕,干爹不会故意刁难。”
我点头,“你先去吧,不用担心,有事我再叫你。”
禁卫呼啦啦散开,让出一条黢黑的路。周围半丝活人气都见不着,真有什么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唤谁也唤不来的。
开元二十年,兴庆坊外郭城东垣,增筑了一道夹城,让兴庆宫可以直接与大明宫、曲江池相通。
随吉说,朝西南方向,沿石板路一直走到头,绕过龙池,就能看见南熏殿。
曲径幽深处,藤枝葳蕤,蔓草萋萋。沿途尽是奇花异卉,连假山石头也砌得别具匠心,像画里的江南园林。
随吉留给我的灯笼,在昏暗里亮起如萤的光。抬头什么也望不见,百年古树枝条交错,把星月全挡住。西域干旱少雨,长不出葱茏的青枝翠叶,初见觉得新鲜,看久了不过如此。
御园的景致再好,到底比不上宫墙外的世界。没有星垂四野长风起的壮阔,也缺乏一望无际的沧桑和磅礴。
走了很久,仿佛在不停地转圈,怎么也到不了头。顿住脚站在原地,有点犯迷糊。四下打量,一景一物都似曾相识,跟鬼打墙差不多。
不敢多耽搁,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踩在青石板上,奇怪的是这些石板无穷无尽,永远走不完似的。
当我第三次看见那棵歪脖子树上碗口大的疤,就明白确实不对劲。中原人讲究风水,金贵森严的地方,往往会布下奇门阵法,防止有人乱闯。
从踏进南内,处处透着奇诡。我回身往相反的方向退,刚走出一箭之地,凭空冒出口枯井堵住去路。没人引领,连来时的小径都找不到了。
道旁忽有脆响,匆忙回首,林间一隼振翅飞起,眨眼间隐入夜空,倏忽消失。
正不知如何是好,惊见十步开外的灌木丛中,一头轩昂的鹿静静站着,既不躲开也不趋前,昂然地望着我。
细看是头雄鹿,三尺多高,赤色皮毛浑如烈焰焚金。秀伟的头颅,顶着一双金枝般凛然的角,蓬勃张扬地撑开,其形又如珊瑚冬木,气态华贵峥嵘。
数道细弱微光自林间斜斜射落,映上那鹿的头角与额。它抬起蹄子试探着走近,忽又踌躇,停在灌木丛前。鹿眼眨巴几下,湿润而狡黠,硕大的犄角晃动几下。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屏息朝它靠近。不料脚下踩中一截枯枝,发出断裂脆响。鹿受惊警醒,蓦然转身,一阵风似的昂首扬蹄跃去。跑几步又停下,回首再看我一眼。
它要带路么?我不由自主追着它向前。
那鹿走得不快不慢,身姿矫健灵敏,在扶疏林木间辗转腾挪,时不时竖起尖耳聆听身后的动静有没有跟上。
鹿有灵性,是佛祖的坐骑,懂得分辨善恶。阿娘每晚都讲一个敦煌石窟壁画上的故事,哄年幼的我入睡,百听不厌的是鹿王本生。神鹿皮毛瑰丽,间杂九色,一念心善救了溺水的人,此人却恩将仇报,贪图钱财而违背守口如瓶的誓言,将鹿王行踪透露给贪图它华美皮毛的贵族,最终受到溺亡的惩罚。
西域人笃信佛教,将鹿奉为神兽,不许随意猎杀。到了长安反而没那么多讲究,贵族圈地的猎苑里,有专门驯养的鹿,用来供人射猎取乐。
渐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空地,已经能听见龙池隐约的水声,粼粼波光反照上缠绕着藤萝的假山石。
鹿却不见了踪影。
初夏长草深,夜雾薄霭轻纱般流动。木叶轻摇,涌起一层微澜的林涛。
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我体力不支,茫然驻足,只觉心神涣散。在龙池边蹲下,俯身捧起水沾湿面额,浅尝一口,滋味冷冽甘甜。
也许是风,把灯笼吹入池中,“砰”地熄灭。待要捞取已来不及了,水波推着灯笼的残骸往远处漂去。满池碎星荡漾,比苍穹更清澈。
后腰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热烘烘的。
鹿又回来了?我窃喜,心道它果然有良心。
池边的水清浅,倒映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怎么看都不像鹿。浑圆硕大如盆,白毛上遍布黑色斑纹。竟只有独目,睁如铜铃,中有一线浅金竖瞳。
我脑子嗡哝炸响,兴庆宫离御兽园那么远,为什么会有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