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天色暗了,泥炉里的红光愈发亮堂。阿沅摇晃手中蒲叶,一下一下地扇着火苗,拿眼睛觑着我道:“姐姐,我多嘴问句不该问的……你和萧国公是远亲么?那么大座靠山,平日半点也不露,倒不如早些求他,说不定能救下干娘。”
我抱着骨灰坛子发一回愣,心里也纳罕,说不是,“朝廷认定我阿耶谋反,诛九族的罪过,哪还有活着的亲戚?当初求他放你回来,他还呲哒我多管闲事。”
“那就奇了……非亲非故伸一回援手,可要担着天大的干系。不过我瞧萧国公面貌和善,不像宫里传的那样凶神恶煞,许是刀子嘴豆腐心。随吉哥哥说,这回不光把姐姐从殉葬的名册上划去,含璋世子照旧还按奉天女户优恤,流刑总可免了。”
人不用殉葬,恩赏倒坐实了,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先例。我扭头望随吉,“是你替我求的情?”
“我可没那么大脸面。”他讪讪地搓了搓脚尖,勉强笑道:“前头旨意刚下来,我得了信儿,是厚着脸求过干爹。刚提个头,他就冷脸给我撅回来。我不死心,好话捡出一箩筐,他也不肯松口。只说送奉天女上路是吴太监经办,他不便干涉,容易授人以柄。本以为没指望,谁知绕一大圈,还借你的血书把吴太监治了个死罪……”他声音越来越低,“后来才知道,吴太监给你喝的那碗水银,早就动过手脚,干爹说总要做做样子……”
阿沅听得呆住,药快沸滚了也没察觉。
“这说不通。”我瞠目结舌,“就算他要人证给吴太监下套,让蓉慧亲自指认不是更好?还有那个李修仪……嫔妃里伶俐活络的多着,都想活命,让干什么无不听话,为什么选我?”
随吉茫然摇头,“干爹心思深,谁也拿捏不住,我哪儿猜得过来。既这么打算,自有他的道理吧。”
瓦盖扑棱棱乱响,吵得人心发慌。阿沅魂不守舍的,忽然捂着手指头呼痛。
屋里什么都缺,找不出烫伤膏,香油也没见着。随吉大惊失色,捏着她的手指往自己耳朵上捂,“怎么这么不当心?好险没烫破皮。”
我回过神,赶紧去打一瓢凉水来给她冲洗。随吉只管捂着不撒手,蹙眉嘀咕:“可疼得厉害?要不要叫个太医来瞧瞧?”
“没……不要紧。”阿沅小脸腾地红透,挣把着抽回手,两人面对面互相瞅着。炭火越烧越旺,墙上的影子定住,真像一双温情脉脉的世俗小儿女。
我咳嗽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阿沅不知琢磨出什么,愕然道:“姐姐……萧国公该不会是看上你了,想要你给他……给他……”
“对食”两个字飘过脑海,醪糟罐子打翻了味儿也没那么冲,我下意识脱口而出,“他不是喜欢公主吗?”
又是扛着棺材去打仗,又是深夜入阁赠柳枝,满宫里心照不宣。
随吉冲过来捂我的嘴,“哎哟姑奶奶,这话传出去可了不得!好不容易拾回条命,还没焐热就不想要了?干爹从来不近女色,跟公主可是清清白白日月可鉴。”
不提就不提吧,反正不关旁人的事。我又没疯,何德何能去跟寿光公主相提并论。看萧国公那样子,也不像肯为了随便一个什么女人冒险瞎折腾。
“对哈,能成大事的人都不怎么稀罕女色。”我哭笑不得,“别瞎猜,他要真有别的想法,就让杨思给我净身了,干嘛还拦着?”
再说我也没有色相可觊觎,陆先生常说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女人气,穿上胡服就能跟男儿郎一起称兄道弟。
阿沅迟迟“啊”一声,“所以才说萧国公好心肠,不像别的太……”她飞快看一眼随吉,把话含住一半,“不仗势作践人。替姐姐想得那样周全,干娘的骨灰没给一股脑倒井里,也是他让人拦下,还巴巴儿地送药来。”
三碗水煎成一碗,浓褐色的汤药端到跟前,我捏鼻子仰头干了。没有很苦,滋味说不出的复杂。
随吉也想不出别的理由,顺嘴就接上茬:“阿沅说得有道理,姐姐听我给你分析啊,你长得这么好看,心又善,凤凰落了难也是凤凰。宫里那些主子娘娘我见多了,给你提鞋也不配。我早晚得有干娘,要来个脾气大不知道疼人的,还不如你呢。”
说着从食盒挑出颗蜜枣儿塞我嘴里,气壮山河地叫了声“干娘”。
我只听过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慈爱地摸摸他脑袋,说“滚”。
要么说忧患催人老,阿沅小孩子家不谙世事,经过这遭生死磋磨,想法也与之前不同了,实心实意拉着我劝:“萧国公一表人才,像皮影子戏里的俏郎君,真跟了他也许不是坏事。咱们这样的人,下半辈子能有什么指望?横竖不熬到死是出不去的。就算放出宫,家里没爹没娘靠不上,无非给人做续弦、当姨娘,或拉出去配小厮,烦心事一样不少。他若能实心实意待你好,除了不能有孩子,跟真夫妻也不差什么。”
一表人才不假,萧越人要投胎成女娃,怎么也能捞个一宫主位,再努把力,还是祸国妖妃那种。
转念又想,一宫主位待如何?宫里何曾缺娘娘,过五关斩六将选进来,就为了给没见过面的老头子陪葬,家里只等着用她们的死光耀门楣。
做太监都能上战场拼前程,女儿家除了嫁人,寻不着第二条出路。我觉得人一辈子不该这么浑浑噩噩地活,却不知该怎么挣脱。连一国的公主也不能随心所欲,想出家当女冠还当不成呢。
愁得脑瓜疼,愈发灰心丧气。眼瞅到了掌灯时分,便让随吉去抽屉里找蜡烛点上。
浑小子中了邪似的,对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深信不疑,一个劲儿嘟囔:“姐姐心气忒高,做我干娘有什么不好?干爹打仗百战百胜,朝堂上更是说一不二。”
直说得口干舌燥,才意犹未尽地捞起杯子润润喉。
没影儿的事,越描摹越有鼻子有眼。我懒得理他,问阿沅:“你知道什么是‘对食’?真有那么好,蓉慧为什么宁死不从?”
“对食就是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吃饭,晚上……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以前养了只兔子,也天天抱着睡。”
随吉一口凉水喷出来,呛得直不起腰。
我跟他讲道理,“卖姐求荣要不得,我比你还小两岁呢,不想当你的娘。远的不说,光这两年,外朝大臣给你干爹送了多少美人,可有一个活着?”
阿沅胆子小,一听这话,抱着胳膊直哆嗦。随吉轻手轻脚掩了门,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拢共也才九个,死得都不冤枉。哪儿是什么美人呀,催命的阎罗还差不多!你可知道我是怎么当上干儿子的?跟南诏打起来前,素贵妃宫里硬赐下一双小娇娘,还是孪生姐妹,能识文断字,长得一模一样,瞧着可新鲜。干爹拒不成,姐妹俩哭天抹泪说送回去也要给打死,只好留她俩在外宅伺候,险些闹出大事。”
“那后来呢……出了什么大事?”阿沅想听又害怕,紧紧拉着我的袖子。
“也是歪打正着,我去送几幅字画,瞧着那舟墨的成色不对劲,多嘴提了个醒。干爹疑心重,叫人掰开一查,里头藏着毒,化水写在纸上,日积月累能把人眼睛熏瞎。干爹其实怪可怜的,外头风光无限,连个知疼着热的都没有,闹不好就成了枕边搁把刀。”
红袖添香多旖旎,没想到墨块也能害人,简直耸人听闻,好歹毒的心思。
萧越人的国公府在龙首原北麓,宫里门禁虽严,有腰牌和准条就能畅通无阻。随吉能两边出入,可见深得信任。
这小子有知恩图报的热心肠,在他眼里,干爹是神一样的存在,自然千好万好。可我忍不住犯嘀咕,毕竟听了太多萧国公的恶名,能被所有人忌惮仇视,恨不得除之后快,大抵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虽猜不出缘故,也落个救命之恩,且他还放了阿沅,该怎么偿还?
“说正经的。”我两眼一抹黑,只能揪着随吉刨根问底,“我阿兄几时能回来?”
他支支吾吾搪塞,隔好久才说,等我去当面回话,一问便知。
“你是国公身边的人,什么事瞒得过?”
随吉一个劲摇头,表示真不知道,“我是新提拔上来的,虽说用人不疑,也是且用且防……宫里的事瞬息万变,我说了不作数。”
卧榻之侧如伴虎,他有他的难处。
大家都惘惘的,相对无话。
沉默半晌,我说:“这么大恩赏,要压得住口声,我恐怕不能再留在宫里。就是跟贞太嫔一道去守陵,我也认了,你以后多照应阿沅。”
阿沅惊跳起来,“姐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别丢下我一个,我陪你上建陵敲木鱼去。”
我想对她笑一下,可是笑不出来。这得看萧国公的意思,我说了也不作数啊。
等到晚膳后还没动静,阿沅撑不住迷糊过去,睡得很沉。随吉上院子里呆着,我出去找他,两人爬上屋顶看星星。
长安到处金碧辉煌,星光却稀疏暗淡,比大漠差远了。隔着浮云朦胧,一点也不分明。
以前陆先生老罚我抄书,一抄就抄到后半宿。累得熬不住,最喜欢偷溜到房顶撒野,和漫天星斗作伴,消困又解乏。
夜风微凉,从西往东吹,能闻见随吉身上淡淡的书墨气,跟阿兄很像。
随吉有他的得人意处,不光对各样造纸了如指掌,还制得一手好墨。小身条儿越长越直溜,都瞧出点挺拔的意思来了。别看平日爱撒娇,木刺扎手都叫唤得震天响,其实很吃得苦。
太监从小净身,挨那一刀能疼死过去,挨完了还有不少罪。绑着手脚躺硬木板上,底下掏个洞,放恭桶盛秽物,很多人连这一关都扛不住。待松完绑,让执刀的强按着抻腿,把筋脉硬拉开。要忍不住痛,没好好抻,以后身子再也挺不直,站起来也是一副拱脖子塌腰的畏缩相。
他就半点不见佝偻,冲这股子狠劲儿,以后准能有大出息。
我问他,“你是不是喜欢阿沅?”
随吉冷不丁吓一跳,差点把瓦片踢飞,吞吐道:“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可千万别张扬,何必吓着她。我自己清楚,原是不该有的念头,能把她当妹子照看,心愿已足。”
我体会不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从小见阿娘对着画卷凝眉怀思,就是他看阿沅的神情。求不得和已失去,都难解脱。
话说得这样伤感,我安慰他,“别那么悲观,听阿沅的意思,倒不在乎这些。对着我好一通劝,其实是讲给你听的。你俩既情投意合,她也愿意,搭伴过日子挺好。”
那么多缺胳膊少腿的人,都活得有滋有味,太监为什么不行。
可随吉说不行,“她还小,凑合一时,将就不了一世。我虽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也不能趁人之危,以免她将来后悔。”
“我以前问过阿娘,嫁给阿耶后悔吗。她说人一辈子,能遇见个真爱,也算不枉此生。足够深刻的存在,没必要强求圆满。”
就像天边的月亮有阴晴,并不总是圆的,缺一角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