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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禁庭春

真不该喝下那杯茶。

我以为只是区区毒药,谁知里面溶了“春恤胶”。

莫约才过半柱香,已经觉得很不对劲。民间的淫词艳曲里,把这玩意儿叫“合欢散”或“颤声娇”,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喝了它的人,会变得多不正经,简直想都不敢想。

最意难平的是,茶汤原本也不是给我准备的。我又不是公主,只是个正儿八经的公主侍读,没有陷害价值。

死太监萧越人再三叮嘱,照顾好寿光公主李盈袖,是比我脑袋还要紧的头等大事。但凡她手指擦破一点皮,我都会小命不保。

宫里活着太难了。横竖命里有此一劫,我只想死得有点价值。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反而折腾得生不如死。

药力开始发散,气息逐渐紊乱。模糊的脚步声,从很遥远的地方响起,“这不是寻常欢药,召太医无用。事情没查清楚就传扬出去,恐有损殿下清誉。”他低低咳嗽一声,“容臣想个妥当的法子,将她先带离此处……殿下无需多虑。”

大晏只有这么一位金尊玉贵的皇女,先帝的掌上明珠。公主位列品外,连嚣张跋扈的摄政王也要礼敬三分。身为内侍,却敢在她面前自称为“臣”,除了萧越人还能有谁?落在这厮手里,不如一张破席裹了扔去净乐堂。

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已听不太清。

只记得李盈袖声音很焦急,仿佛带着抽泣。她是个好心肠的公主,从不作威作福。养在屋里的猫儿狗儿,日子长了也舍不得。不像别的皇亲国戚,把宫人的命当草芥。

在凤阳阁侍读一百多天,公主相待不薄。这也是我尽心尽力护她周全的原因,跟死太监的威胁无关。宫里的毒药很利索,据说没什么痛苦,很容易就能让人咽气。替她喝了便喝了,正好黄泉路上寻阿娘。若阿兄还活着,说不定能落个额外的恩典,从流放地回来安度余生。被抓去充数做“奉天女”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

可叹造化弄人,喝下去的不是毒药是欢药。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

沉重的雕花门关得死死的,还是有风不知从哪里吹来,悬丝般游走。红灯笼苦闷摇晃,一个挨一个熄灭了。刹那间,星月都沉落。

天地一片漆黑。

暗淡的烛火滋滋煎熬,幽光隐微之下,视线愈发朦胧。空气里腾起厚重的水雾,又湿又闷。

一双乌沉沉的白底皂靴,渐行渐近,停在鼻尖前三尺。翻飞的袍角内衬用了玉色素纱,银线闪烁,游鳞般流过。

再往上,是一双古井般的眼睛,很黑,很亮。

跟我从棺材里爬出来那天,看见的一模一样。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仿佛只是无悲无喜地沉睡了很久,却无法清醒。

棺盖忽然挪开,尘世的微芒徐徐漏入。天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我被突如其来的白光刺得睁不开眼,听见踩碎冰壳的声息,浑身汗毛直立。

一柄猩红大伞,遮住了纷乱的雨雪。那人披云狐裘,在伞下低垂着眸,从高处怜悯地,怜悯地望下来。朗目疏眉,悬鼻挺秀,鬓发浓如点漆。眼神如此明朗却又空若无物,似绫罗里裹着刀锋。

从王府到皇宫,我没见过生得比他更好看的男子。六宫粉黛三千,在这张俊俏的脸容面前,恐怕也要自惭形愧。

可能被白绫给勒糊涂了,竟没想到,禁庭里怎会有年轻男人。

乱雪浩荡连绵,我被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从棺材里抬出,放在汉白玉石阶旁。他先是自作主张地喂了我一点水,然后从袖中掏出一粒古怪丸药,剥去蜡壳,小心地让我噙在口里。

一股强大的吸附力,猛地把神识拉回身体,粗暴不可违逆。呼吸是那么久远而陌生。寒气灌入胸腔,呛得我忍不住咳嗽。魂魄漂浮无依,像落入无底黑洞,不停地下坠,终于重重砸进无法动弹的躯壳里。知觉逐渐恢复,痛得四肢百骸如同碾碎。

但我终于活过来。

还以为神仙显灵在救苦救难,却原来惹上恶鬼缠身。

他就是萧越人。提起这名字,真令人闻风丧胆。

还没进宫前就听说,当今天子最宠信的是个阉竖,前辅国大元帅崔朝恩的干儿子。七岁入宫,十三岁就跟着太监义父上阵杀敌,辗转沙场十载春秋,功勋彪炳。才不过二十出头,已擢升至检校司空兼中书令,封卫国公。此爵位世袭罔替,非军功不赏,论品阶,可与当朝宰辅平起平坐。

太监去了势,心里还把自己当男人看,可毕竟不是男人,哪来的后代?官爵世袭不过聊以安慰。到底连囫囵人都不算,想要顶天立地,只能到战场上拼命,才能抓紧权柄。

崔朝恩是大晏开国至今,第一个封王拜相的宦官,还得到过皇帝亲自赐婚的殊荣,公主皇子皆以“崔翁”相称。他战死殉国后,兵权便顺理成章交到萧越人手里。太监做到这份上,可算位极人臣。比起他义父当年的显赫,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光权势滔天,还左右逢源,成了素贵妃和寿光公主跟前一等一的红人。

老皇帝年迈昏聩,缠绵病榻这几年,更纵得宦官们无法无天,对内谄媚欺上把持后宫,对外扰乱朝纲残害忠良。大臣递交的奏疏,都要先经萧越人过目,再上呈御览,甚至直接朱笔批红。就连宰相想入宫面圣,也必须由宦官掌控的枢密使安排。

多少人的生死沉浮,系于他一念之间。

公主怎么就放心把我交给他了呢?

好热。烟迷雾锁,脸颊烧得滚烫。

我大概快死了。混沌的神识从灵台抽离,飘荡在半空,讶异地望向自己软绵绵的身体,有种说不上来的疏离感。

一声轻微叹息,仿佛从更深的地底升起,在半空中游荡回旋,幽幽不去。

淡金的火苗跳跃,从铜镜中反照出迷离的光。他拿铜拨子剔了剔烛芯,擎着烛台缓步踱到我跟前,蹲下。

优美凉薄的唇,纤长秀颀的颈,微微上挑的眼梢。领口白缟深衣,几乎和肌肤融为一体,似冰雪雕成的美人。从未离得这么近,能看清每一个神态流转,每一根眉毛的动静。

又是那种俯视众生的怜悯之色,如果再仔细一些,就能发现眸底清醒戒备的神光,其实跟慈悲半点不沾边,只是无动于衷的冷漠。可见所谓相由心生,这话不准。

不祥的预感,像乌云般忽然笼罩在头顶。

“你可知你中的是什么毒?”

他伸出没有血色的冰凉指尖,用一种跟森冷语气截然相反的轻佻,撩起我的下巴。那手苍白得近似透明,上等龙涎的芳菲还在袖口缥缈,幽香不散。

“……知道。”

萧越人含笑摇头,轻微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溜进耳朵:“醒酒花药性温燥,有助火劫阴之弊。若纾解不得其法,轻则神志尽失,痴癫成狂;重则七孔流血,肌肤寸裂而亡。”

口中说着这么可怕的话,他的神情竟如此温柔。勾起的唇角,隐含着一丝残忍乐趣,像掌握了生杀大权的邪神,戏弄脚下的蝼蚁。

我用力把头扭过一边,想要挣扎起来,手脚却使唤不动,如镇压在千斤巨石底下。

“我要见公主……”

“公主又不是男人,救不了你。”

激跳的心霍然停顿,最后一丝希望,被后脊梁冒出的寒意冲得无影无踪。

“你也不是。”

人越缺什么,就越忌讳什么。索性激怒他,还能死得干脆些,比被太监糟蹋强。

太监配宫女的陋俗由来已久。按大晏法令,凡入品的宦官,正六品以上都可以娶妻成家。玄宗皇帝宠信的高力士,在担任宫闱令时,就娶了刀笔吏的女儿吕氏,将其父擢升为少卿,又出任刺史,开了太监提携妻族的先河。

到代宗皇帝这一朝,崔朝恩自不必提了,娶的是京兆伊的千金。

那些得势的宦官上行下效,更加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他们不再满足于贪敛钱财,也渴望像寻常男人那样娶妻纳妾,弥补畸形的自尊。

凡能扒出三寸宽的活路,谁肯向六根不全的玩意儿自荐枕席?但宫里日子实在难捱,有不愿的,当然也有愿意的。很多没了指望的宫女,不得不效仿民间夫妻,跟太监搭伙过日子。反正一辈子出不去,能有个人互相帮衬,好过孤零零老死深宫。

原是你情我愿的事,后来就变了味。阉竖跋扈日盛,传闻他们常凌虐宫女取乐,腻了就杀。朝打暮骂不过家常便饭,什么花样百出的折磨都想得出。从来欲壑最难填,没过多久,连低阶的嫔妃也难逃魔爪——性命攸关,顾不上脸面。

上头不是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天子晚年痴迷长生,炼丹服药不近女色,后宫早就形同虚设,彻底沦为太监的掌上玩物。

饶是如此,选秀依旧年年盛行。管这门差事的太监,还有个名头叫“花鸟使”。他们精通相术,专在官家和民间挑选十一岁以上的美貌少女,往不见天日的地方送。宫门一关深似海,插翅难飞。

那些封号卑微的采女、御女,都是家里没根基的。再往上点,不过是什么才人、宝林、婕妤,连老皇帝的面都没见过,膝下亦无子女。娘家要是靠不住,比底层宫女强不到哪儿去。一茬又一茬如花美眷,困作笼中鸟,只能由着这些阴险狡诈的阉人作践。

远的不说,我进宫这一年余,外朝官员给萧越人送了多少美婢,环肥燕瘦俱全,走马灯似的换,没一个能活过半月。

宫女们害怕极了,私下偷偷议论,都说他有见不得人的毛病,手段尤为残酷,是个丧心病狂的大魔头。真被这厮惦记上,趁早一根绳子吊死清净。

在凤阳阁侍读的日子,我一直提着小心,见了他都绕着走。奈何运气太糟,这次躲不掉了。 IlLh7LrzucibkyNhmaBwJFXDPxLJEaQ/bmPU6Y8HbPM7Afc9gdVvY38Jn022Uu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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