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永巷,光景别样凄凉。
漫天的白幡都不见了,檐下鸟笼也是空的,滴溜溜在风里打转。
大小箱笼全搬到院里打开,翻得乱七八糟。这些都是殉葬的宫女们留下的遗物,捡出几样贴身穿戴交还给奉天女户,凡像样的,早就被席卷一空。就连不值钱的绣帕、镜奁、扇子、荷包香囊、梳篦等物也荡然无存。
宫里的东西按说不能往外流,可无权无势的低等太监,平素捞不着油水,穷疯了比鬼还难缠。发死人财中饱私囊,是难得的良机,都不嫌忌讳。他们有自己的门路。偷摸捎去宫外,托人拿到鬼市变卖掉,积少成多也是笔可观的进项。
一些人遭的难,变成另一些人的狂欢,吃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随吉如今是萧越人的干儿子,年纪虽轻,脸面却大,无人敢怠慢。见他进来,院中扫洒的老太监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哈腰作揖:“唐公公万安,您走仔细些,千万当心脚下。”
把闲杂人都打发走,廊庑又静下来。
阿娘住过的那间屋子还没拾掇,地面血迹犹存。零星暗淡,像开败的桃花。
随吉细声说,“姜娘子的东西,都听姐姐吩咐收存好了,没让旁人沾手。那几两碎银子,我拿去托人在宫外买回些元宝蜡烛……原是给你俩备下的,等晚些时候,咱们挑个清净的地方祭拜。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多嘴。”
不过几壶酒的交情,随吉实在有心。我在他手腕上按了按,“难为你想得周全。今时不同往日,你也出息了,凡事要多谨慎,可别落人口舌。”话未落,眼圈儿又酸又热。
“这话听着生分。”他扮个委屈样儿,“没有姐姐,哪能有我今日,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随吉原是好人家出身,有名有姓的小郎君,家在洛阳开造纸坊。身为长男,也去塾里念过一年学。没成想天有不测风云,好好的生意被地痞恶霸盯上,勒索银钱无度,还趁夜纵火把纸坊烧得片瓦无存。
他阿耶烧成重伤,隔日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底下还有四个弟妹。六张嘴要吃饭。到长安投亲无靠,实在没了活路,才咬咬牙把五岁的儿子送进宫。
熬过宫刑,当上最低等的太监,倒恭桶拉粪车就干了七年。每个月微薄俸禄,都拿去宫外养活弟弟妹妹,还要给管事的抽去几成“差费”。
暑去寒来春复秋,他在宫里长到十二岁。攒不下钱打点,依旧分不着好差事。早前儿刚认识,随吉在司农寺当差,给拨到上林署的皇家内苑照管果树。
那年闹虫害,十几株外藩朝贡的珍奇异果全遭了殃。小太监们没日没夜地捉虫,用薄纱缝好的袋子,把果实挨个罩起来,就差没住在树上。办法用尽,果树还是枯死三棵,其中两棵都归随吉料理。上头要找人担责,罚去他半条命。
我去送游宴的祭酒,抄近道路过太液池,发现水边蹲了只猴。走近一看,是个瘦骨嶙峋的小太监,被打得满脸是伤,躲在假山后头哭得好伤心。瞧着眼神不对,像是要往湖里跳,就倒杯酒出来,哄他说,这是琼浆玉液神仙水,喝下去就不疼了。
他边喝边诉委屈,大半壶酒都灌下肚,拉着我只管叫神仙姐姐。
送佛送到西,我跟陆先生学过点八卦占卜的把戏,问出他生辰八字,拿树枝在地上瞎比划一阵,故作惊叹同他讲,你这命格稀奇啊,书里叫梅花命。开百花之先,妖下而春,傲骨多曲折。将来必定出人头地,高官驷马。不熬到苦尽甘来,先前的苦岂非白受?
假作真时真亦假,人都只信自己爱听的罢了。
少掉的酒怎么办呢,只好兑上太液池的水,看着还是满满一壶。
随吉说,要不是我突然冒出来打岔,他早已寻了短见。我便时常找机会,能出来送酒就给他带上点儿,两人躲在假山石洞里分着喝掉。
他是个有心气儿的,再没起过寻死觅活的念头。咬碎牙往肚子里咽,盼着那个远在天边的将来。
我看他也不容易,试着跟陆先生提过一嘴,上林署有个看园子的唐随吉,家里造纸,文房之事懂得多,人也聪明伶俐,是个洁净利落的孩子。陆先生的官是虚职,不算实缺,光凭一句话是不行的。他答应试试,成算不大,到底如何还未可知。
好在银子能使鬼推磨,我把王府里带出的一颗玉雕核桃给了随吉,拿去换钱打点。
核桃是阿耶房里一个香炉顶盖上镶的。我小时候不懂事,偷溜进去玩耍,打破了御赐的八宝香炉。李王妃大怒,把我捆着双手吊在马棚一天一夜,阿兄跪在大太阳底下求情才放下来。
我寻思罚也罚了,这核桃就留着吧,长个记性。上好的羊脂玉,磕出几道裂纹,破了品相,也不值什么,成不成看他造化。没过几个月,随吉就调到翰林院管库房去了。
虽是清水衙门,胜在差事清闲。伺候一帮吟诗作画的庶吉士,跟书童差不多,不用受朝打暮骂。偶尔不小心摔破个砚台,也没有性命之忧。
裁纸研墨的猴爪子,在翰林院作养得柔软白净。再也无须掏粪刨土,脏硬的旧皮茧子,也渐渐褪掉。宫里风云万变的节骨眼,神不鬼不觉攀上更高的枝头。
削尖脑袋往萧国公跟前凑的小太监,少说成百上千,我不知道随吉是怎么做到的,也没问过。宫里的人靠秘密活着,谁都有不可说的隐衷。
穷通有数,或许他的双手,注定要去拿起另一种无形但锋利的东西。
权力为他润色,单薄的身板也显得高大,带来踏实的感觉。就这么稳当当搀着我,跨过满地狼藉,停在偏房门口。
隔着灰脏的帘子,我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迟迟不敢往里进,连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
随吉也不催促,默默在旁守着。
我定住神,颤着手挑开布帘,打眼望见床边坐了个人,一动不动面朝着窗。背影瘦伶伶,乌发松散。
“……阿娘?”
那人听见动静,猛回过身,扑上来抱住我放声大哭:“明庭姐姐……哎呀,真的是你!老天保佑菩萨显灵……你还活着,阿弥陀佛,这是哪一世修来的善报!”
是阿沅,萧越人天良未泯,还真把她放回来了。
“他们没祸害你吧?快叫我瞧瞧……”我抹干泪打量她,小脸煞白,俩眼睛肿成烂桃儿,活脱瘦去一大圈。万幸下颌没有勒痕,手脚也都全乎。
这丫头涕泪交流,诉说别后的光景。想是受惊过度还没缓过来,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把满天神佛都谢个遍。
“蓉慧姐姐死得好惨……姓杨的不是个东西,抓了我去,只往吴太监房里塞!想寻死也不成……后、后来萧国公带着一大群人,踹开门把吴太监捆了……料着是要连我一块发落,我吓晕过去,也不晓得后头怎样……再没见着吴太监。我不敢多问,稀里糊涂就被放了。萧国公还让我把干娘的骨灰带上,回永巷等着,又叫唐都监把我领过来……”
随吉到处认姐姐妹妹的老毛病又犯了,和颜悦色抿着唇,让人家叫他随吉哥哥。笑眯眯说,“这儿又没外人,你既是姜娘子认下的干闺女,跟我亲妹子也是一样。”
阿沅都吓傻了,只晓得点头。哑着嗓子,软糯糯叫一声,又只顾埋头抽噎,“随吉哥哥说,是你在萧国公面前求情,才救了我一命。”
从唐都监到随吉哥哥,距离一下子拉近不少。看来我被软禁的这段日子,他没少关照阿沅。
“昨儿说她没死,你还不信,这回知道了吧。”随吉心满意足地抄起手,“明庭姐姐是神仙托生的,福大命大,连毒药都没奈何。快让她教教咱俩有什么诀窍,也多个保命的本事。”
我白他一眼,都当上四品都监的人了,还这么油嘴滑舌,越说越不着调。
院里三十多口子,就活了我跟阿沅两个。小丫头哽咽不止,我抱她在怀里拍哄着,心酸得很。
“好了好了。”身上没手帕,只好卷起袖子给她抹泪,“事情都过去了,人得往前看,还活着比什么都强。”
地罩那头,阿娘的箱笼敞开,几件旧衫叠得整整齐齐,没被人翻动过。正中间搁着圆鼓鼓的蓝布包袱,用竹匮压住。
明媚鲜妍能几时,人死灯灭,东西都像褪了颜色,瞧着叫人伤心。
随吉小心地取出来,放床上摊开,说:“姐姐的东西不多,都还了回来,跟姜娘子的归拢在一处。看还缺点什么,只管提,我去司宫台要,没人敢刁难。”
我抬头看他一眼,隐约明白,良酝署是回不去了。
包袱皮里包着个白瓷坛,触手冰凉,阿娘的遗骨烧化成灰,只有这么小小的一捧。竹匮里是那半卷残画,另有生锈的铜灯一盏,羌笛一支,就是她留给我的全部。
灯是从王府偷带出来的,并非御制的造办。样子朴拙,花纹却繁复奇特,看上去很有年头。在我印象中,还从没燃亮过。阿娘说,铜灯出自西域工匠之手,婼羌国破家亡,唯剩这点旧物惦念。
阿沅抽抽搭搭,问,“这遗骨……还放净乐堂二塔的井里么?”
我摇头,“阿娘不喜欢皇宫。以后寻着机会,让阿兄带出去安置吧。就算不能归根故国,洒进黄沙随风一扬,她也是高兴的。”
大漠里的风最自在,今儿飘到东,明儿卷到西,天大地大无所约束。
正说着,院子里响起几声尖细的咳嗽。阿沅紧张得缩成一团,马上捂住嘴,大气都不敢喘。
随吉安抚道:“妹子别怕,我去去就来。”
不多会儿,他拎着提篮盒并几个纸包回屋,说:“干爹还在文渊阁议事,且不得闲。估摸晚膳后能抽出点空,再领姐姐过去回话。差人送来这些蜜饯果子,还有几副怯惊安神的药材,浓浓煎出一碗来喝下,保准能定心。”
我一听就头疼,老皇帝驾崩一个多月,已经被灌第三回药。偏是他送的,就算有毒也得硬着头皮喝。
“萧国公真是好心的大善人,多谢他老人家,我这就去给姐姐煎好。”阿沅接过药包,熟练地生起炭火。阿娘在时,常年汤药不断,从我去了良酝署,都是她照应。
药铫子烧得发黑,积了层厚灰。三碗水倒进去滚开,热腾腾的药味弥散。朦胧水汽里,依稀听见几声熟悉的咳嗽,就像阿娘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