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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未了因

我俩并肩走着,一高一矮两道影子,在宫道上拉得很长。

余晖斜照红墙,看上去很温馨。恍惚回到儿时,阿兄牵我手,在交河城的门楼箭台上望长河落日。

他是李王妃的长子,有那样骄横善妒的亲娘,脾性却作养得温润谦和,对不受待见的庶妹护惜有加。打小闯了祸,他总替我挡着责罚。茫茫世间,我也就剩这么一个可挂念的亲人。

阿娘自尽是触犯宫规,我又当不成奉天女,阿兄的流刑不可蠲免。王府里金尊玉贵养大的世子,何尝受过半点磋磨,这一路世态炎凉风霜苦,可还熬得住。

不知儋州那边是怎么个境况,想跟随吉打听,根本插不进嘴。

他还在眉飞色舞地比划,“吴太监想先斩后奏,赶紧把柳美人弄死,过后追究什么也晚了。这不是给干爹招祸么?宰相门前三品官,沈阁老是那么好得罪的?挂帅请兵的面子情还在呢。狗东西没那么大胆子,背后一准儿有人指使。”

自家养的狗叛了主,要么杀掉那个狗向之摇尾的人,要么把带头的狗斩杀之,再重新训一窝。萧越人暂时动不了幕后主使,选的是后者。

我顺捎一问:“谁指使的?”

他却三缄其口,挠头道:“左不过是朝堂上的禄蠹吧,表面惯会做官样文章,背地里干起腌臜事,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撒出去的察事厅子,打探出不少消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那些当官的都恨毒了咱们。”

“察事厅子”原为崔朝恩所设,这位老祖宗掌兵权近三十年,朝中关系经营得盘根错节,密探也是他留给萧越人最大的政治资本之一。

这个朝廷的秘密机构,代替皇帝监察百官动向。他们默默潜伏在四面八方,充当宦官首领无处不在的耳目眼线。不穿差服,行无影去无踪,到底有多少数目谁也说不清。

暗探成了悬在朝臣脖子上的一柄利剑,窥伺官员的一举一动。凡有过错把柄或言辞不当,无不洞察,层层上报然后传讯。就连京兆府、地方县郡和法司审判的案子,察事厅也可随意插手。

有一回光禄寺少卿的儿子迎娶新妇,正赶上皇帝不久前刚下敕令,“公私局会花烛,并宜禁断”,从此士庶婚娶,不得过分铺张喧哗。这位少卿爱子心切,仍按旧礼操办婚宴,邀宾客酒食嬉乐,门前车马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次日朝堂上,少卿主动陈情请罪。这么一来,皇帝反倒不好认真计较,只道舐犊之情难苛责,既有心悔过就罢了。谈笑间,却把婚宴上宾客们私聊的趣事拿来做筏子,吓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宫中一日,世上千年。帝王权御之术,深知无处不在的恐惧,最能操控人心。无论高官、嫔妃还是宫女太监,哪个不活得战战兢兢。

随吉也再也不是偷喝几杯就淌眼抹泪的小孩子,紧要关头,能马上察觉吴令孜的举动不对劲。萧越人赏识他耳聪目灵,先是认做干儿子,又一下给提拔到正五品。

太监这辈子的前程都在宫里,无限风光在险峰,也是条不归路,得时刻提防着。

就譬如柳美人这事,万一着了道儿,遭殃的何止萧越人而已。吴令孜想取而代之,却有更多的人不希望他倒下。像随吉这样无亲无靠的小太监,宫里不知凡几,连宫外的家人都当他们死了。这些人不是靠着主子的恩赏和心血来潮的喜欢活下来,而是靠萧国公同病相怜的庇荫,才能平平安安。

随吉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明庭姐姐,我识字不多,这究竟写的什么,能有那么大用处?满宫里都传遍了。”

仍是上次见过的浣花笺,透着淡墨香。笔走龙蛇淋漓疏狂,难以想象竟出自女子之手。

凝目细看,写着:“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柳灼萝绝笔。”

柳美人自知死期将至,写下一首《病革自哀》痛诉悲情。

我反复诵读几遍,说:“她的意思是,人的寿数长短,终究有限,不必太在意。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长梦,死也可以是一种觉醒。先双亲而辞世,令白发人送黑发,未能尽孝很惭愧。心中凄痛,真是难以瞑目的遗憾。”

短短几行字,丘壑万千。柳美人才思高妙,实非浪得虚名。二八年华的少女,能有如此胸襟见识,那些酸文假醋的言官也未必比得上。

诗是萧越人让她写的,随吉在一旁伺候笔墨。

他们赶到的时候,柳美人刚挂上房梁。幸亏放下得及时,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喉头才松动过来。随吉跟太医一起忙活半天,一把冷汗捏稀碎。他说还从来没见过蹈义时那么冷静的嫔妃,不哭不闹,连手都没绑,更不用人搀扶。引颈投缳的决然,像嫦娥迫不及待要飞上月宫。

柳氏劫后余生,丝毫未露喜色,看上去反而有点失落。待弄明白缘故,稍加思索便挥笔而就。

萧越人拿到这首绝命诗,连同我那张血书一起上呈御览,成了扳倒吴太监的催命符。

察事厅子打探消息是一把好手,散布消息的速度同样惊人。柳灼萝的诗句很快传遍宫闱,甚至被感怀身世的嫔妃抄写在红叶上,偷偷放入水渠流出宫外。这可比那些怀春悲秋的宫怨诗有份量多了,在民间也脍炙人口。

奉天女掉包的黑幕,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谢尚仪敬惜柳灼萝的心志才情,将此诗录入亲自修编的《名媛诗归》里,称其“贤而有文”。一夜之间,柳美人的事迹无人不晓。

有谢尚仪牵头,很多受过吴令孜勒索欺凌的低等嫔妃,有品阶的女官们,纷纷联合起来,一同上书揭露他的罪状。

破鼓万人捶,外朝官员则以沈阁老为首,力主彻查到底,把这贪赃枉法戕害人命的阉竖拉下马。

随吉说得对,那些大臣心里恨毒了当权的太监。平日受够窝囊气,无事还能将就,一旦有机会,必定不遗余力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吴令孜和他的拥趸,陷入前所未有的攻讦。背后真正的主谋,如果不是个蠢货,自然会弃车保帅撇清干系。

他从来也不是车,顶多算个马前卒。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萧越人要他死。谁也不会力保一个有今朝没明日的太监,哪怕他曾经无比风光。

有些猫腻,私下都心知肚明,拿到台面上计较就不行。强暴宫女,染指嫔妃,收受巨贿,在奉天女名册上做手脚……哪一桩罪过单挑出来,都够掉一百回脑袋。

吴令孜还有高堂尚在,宁可在狱中服毒自裁,也不肯吐露幕后之人。毒药从何处来,成了宫里又一桩无头迷案,很难继续追查。

杨思的下场没比他好多少,判了个腰斩于市。

至于柳美人,不能白吊一回脖子,史无前例地活着受封徽号,擢升为贞太嫔,名头听着很响亮。

先帝宫眷众多,没死的那些,全留在宫里占地方可不行。按先例送到某处道观了此残生,是最好的结局。但贞太嫔给先帝蹈过义,也算尽了孝心,到底跟旁人不同些。高不成低不就,怎么安排是个难题。

重新给她修一座宫观供养起来,太过靡费,万万行不通。这事沈阁老不方便再插手,内阁诸臣不约而同望向萧越人。

怎么办呢?他不会傻到自找麻烦,沉吟半晌,说还是依贞太嫔自己的意思吧。

柳灼萝能有什么选择,人还活着,脚下已无路可走。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就要给一个陌生的死老头守寡一辈子。

公主丧夫尚可再嫁,做过天子妇的不行,更不可能被接回娘家。她一言不发,看那些装腔作势的男人们商议来商议去,终于面无表情地说,妾愿亲身往建陵侍奉先帝。

这倒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也合乎规制。进了与世隔绝的地方当摆设,跟活死人没区别,省却多少麻烦。

皇陵在咸阳礼泉九嵕山,依山而建,背靠泾水。北面群山叠嶂,南面沃野千里,离长安不算近也不太远。

权臣和权宦之间的斗争,让无辜卷入其中的柳氏女,化作一行波澜不兴的注字:“柳灼萝,凤阳人,字善理,性颖敏巧慧。代宗闻其贤,徽至京师,后封国嫔,自请移宫守陵。”

“性颖敏巧慧”的棋子,也是棋子,用完就被远远丢弃。

吴令孜这段公案,从揭发到了结,前后不过十来天。有人证有物证,前因后果分明,办得四角齐全。

萧越人借柳灼萝之手,煽动起宫人们同仇敌忾,给怨恨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占尽人和。刚当上摄政王不久的李和舟,也因为力主恢复殉葬而卷入物议沸腾。

随吉对干爹服气得不得了,发自内心地仰慕,也有找到依靠的踏实感。

“姐姐你可知,那些大臣私下怎么说的?‘萧国公一跺脚,大明宫都要抖三抖。’”

我看他那低眉顺眼的狗腿子样就腻歪,“这么个跺法,他也不嫌腿麻。”

他是真的不麻,跟着受折腾的人全麻了。

文武百官再次见识萧越人的雷霆手段,是种不言而喻的震慑——宦官掌权,不会结束在这一朝一代。

宫廷的运转,离不开大大小小的太监。太监们马首是瞻的主公,不可轻易动摇。无论面上多么和善,决断看着多么公正无私,那些试图挑衅、对付他的人,都如螳臂当车般消失了。背地里见不得光的龃龉,被粉饰得冠冕堂皇,不落一丝窠臼。

就算金銮殿换人来坐,只要禁军还掌握在他手里,谁也没奈何。还有更多无形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巨大的压迫感随时笼罩在皇城上空,像口烤热的铁锅一样倒扣下来。

国运自有天数,不到三百年一轮回。盛世之治留下的空架子还在,内里已经千疮百孔。这庞大的帝国,如同人的躯体。少年时朝气蓬勃如旭日初升,壮年则意气风发开疆拓土,接着不可避免地步入垂垂老迈,再高明的医者也回天乏术。

往后怎样,谁也说不清。年仅十岁的小皇帝,显然还没有能力解决这些遗留的积弊。能摆在御案上的奏疏,早不知被萧国公看过多少回了。

记得他说过,若此事进展顺利,就给我打发个“好去处”。

普天之大,还有哪里可以容身呢。吴太监一死,奉天女名册的事就只留我一个活口。参与过权斗倾轧的宫女,不会继续留在宫里惹人眼,不被灭口就算幸运。大概……是跟柳灼萝一起去守陵吧。

建陵有宫殿,除了殉进地底下的那些,上面也要有活人打扫伺候,大多是犯了错或年老的宫女太监。

我把浣花笺折好,小心掖进袖子里。能跟这样才情高雅的妙人作伴,日子想必不会太难熬。能做一手好文章的人,多爱杯中物,我可以酿酒给她喝,以助诗兴。远离宫廷的波谲云诡,也不是件坏事。 UptN1SOqmJ2SKchdHbQy6U1wWp7q++eSwRs02ElO2iObaueVfrBCcjQM8kT0s3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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