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绫、毒药到棍杖,死法无非这几样,半斤对八两。
我只记挂阿娘是不是都走过奈何桥了,要动手就赶紧,别再磨蹭。
估计杨思也这么琢磨的,让俩太监搬来一条长凳,把我直挺挺捆在上面。
我没想挣扎,只是忍不住开口提醒:“绑反了。”
杖毙的宫人背朝上,脊梁骨一断,离咽气也就不远。他给我绑得仰面朝天,棍子该往哪里砸?
杨思置若罔闻,突然伸手扳过我的脸,左右端详一阵。
腮帮子都快被他掐出血,我捆成个粽子样,想躲也躲不开,满身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交河城中有美人,灼若芙蕖出渌波。”他咂摸一声,“早就听说,宁王还活着的那个女儿生得好样貌,就这么殉进地宫,可惜了……难怪主公不舍得,从棺材里也要把人捞出来。”
字我都认识,凑一块儿从他嘴里冒出来,就搞不懂什么意思。冷不丁听到这么多溢美之词,美得我芒刺在背,只好说:“你少发癫。交河城在西域,只有沙子哪来的芙蕖。”
蓉慧以前笑话那些逼宫女做对食的太监,说是听阉人谈情说爱,好比听假和尚念经。我深以为然,读过几句淫词艳曲的太监拽起文来,更让人难以消受。
杨思哼哼冷笑,意味深长地在我脸颊捏一把,揣着袖子又道:“且把心放回肚子里,这回死不成啦。主公正跟那帮酸儒掰扯,理由都给你找好了——从来只有殉妻妾,没听说殉骨肉的。万一弄出差错,坏了人伦纲常,先帝在天之灵也不安生。”
另一个褚褐袍子的太监笑得猥琐,“她到底是不是先帝血脉,只有姜娘子清楚。反正都这么传,闲话真不真假不假的,也好些年了,宁可信其有吧。除了主公,谁还敢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弄不好得掉脑袋。”
不是这样,不是的。阿娘说过,她从未做过对不起阿耶的事,我是澹台不破的女儿。我想反驳,可嘴已经被布团堵上,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凤阳阁里的金枝玉叶碰不得,找个差不多的解闷儿,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杨思抚了抚下巴,“主公既有此意,话无需挑明。咱们底下人原该为他老人家分忧,凡事想在前头。女人这活儿跟男人差不多,弄不好也是要出人命的,手上可仔细着。身子得料理干净,人也要留口气。”
褐袍太监应声“是”,敛容提起棍仗,另一只手张开五指,在我腰腹间逐寸往下按压,像在找什么位置。
我终于弄明白杨思在说什么,简直崩溃。没猜错的话,他们要给我“净身”。
宫女净身,是东汉时专为女子而设的宫刑,为防止宫女跟侍卫私通,秽乱宫闱。大晏立国之初,也施行过一阵。曾有一名看守库房的宫女生下皇帝的骨肉,那孩子竟然还立了太子,引发过一阵大乱。
不管怎么说,这类手段未免太激进,便只用在贴身伺候皇帝的宫女身上,以免心思活络的宫女与天子有染,玷污天家血统。
女子受宫刑的过程,极其血腥残酷。先给净身的宫女灌下一碗麻沸散,取特殊的勾刀探入体内,将能孕育子嗣的部分割掉,往往捣及肺腑。这还不比太监,伤在肉眼可见处,能敷药包扎。伤在体内,流血难以止住,活不活全看运气。即使经验丰富的老手,最多也只有七成能保住性命。
酷吏秦授精于此道,在《碣石剩谈》里记载过另一种做法:“以木槌击妇人腹胸腹,即有一物坠,而掩闭其户,只能便溺,而人道永废。”也就是用木棒猛力捶打腹部,直到把胞宫打落,脱出体外,女子便永不能怀孕,光看描述就令人发指。
因此丧命的宫女太多,引起宫怨沸腾,没多久就在明面上废止。宫外头私下这么干,民不举官不究。
谢尚仪是唯一短暂离开过宫廷,云游四方的女官。后来听她说起,即使在民间的青楼红粉,也不至于遭受如此残暴的摧残。除了灭绝人性的太监,还有谁会偷摸施行此类勾当。
宫里找对食,毕竟在主子们眼皮底下,举动多有不便。得势的太监敛财无数,哪怕官职不到六品,通常也会去宫外买宅置地,和男人一样娶妻纳妾。
富贵不显摆,岂非衣锦夜行?平日拱肩塌腰做小伏低,受的气总要找地方撒,回到私宅就是顶天立地的大爷,好生过一把夫主的瘾。
他们多数辰光在宫里伺候,鲜有能在家的日子。娶娘子都是摆设,又恐高墙大院还关不住荡漾春心。妻妾若耐不住寂寞,与外人私通再珠胎暗结,是奇耻大辱。因此便纷纷效仿起来,也给她们“净身”。
说一点不怕是假的,这回真的走投无路。大碗麻沸散喝下肚,身体变得幽凉,绵软如飘在云端。寂静的尘土覆上,又滋长出暗绿苔藓……像一条冬眠忘记醒来的蛇,在岩洞的阴影里躺了很久。
我能听见他们说话,心里清醒无比,但无法做出反应。眼珠子发涩,费很大劲才能转动。嘴里仍塞着布团,执刑的太监解释说,怕人痛极了忍不住咬舌。
杨思甚至笑眯眯地安抚:“你算走运的,爷们儿哪个没挨过刀子?阎王殿前走一遭,照样生龙活虎。念你尚未破瓜,棍槌比用钩刀到底强得多。断掉不该有的念想,福气在后头。”
若荣慧还在,一定骂他个狗血淋头。去了势的阴阳人,男不男女不女,也好意思自称爷们儿。
再过不了多久,我也要跟他们一样。
鲜红的棍子高悬头顶,挟着凌厉的势道击落小腹。响声很沉闷,像捶打在麻袋包上。一阵气血逆涌,喉头泛起腥甜。头晕得厉害,下半身全无知觉,倒也不觉痛。
房门无风自开。
光线潮水般涌入,白灿灿地漫过房梁。今年的春天来得太迟,不是下雨就是落雪珠子,好不容易刚放晴,连花期都耽搁了。枝头零星的花苞瑟缩着,小得可怜。还来不及开,已被打落好多。估计再暖和几日,便争相竞艳了吧,可惜我不能瞧见。
阿娘喜欢长安的花,还说那年曲江宴,是她目睹过最美的春光。她在阳春三月生下唯一的女儿,或许世间的美好都似春光短,如同骗局。
此后的一切,不过急景凋年,只往败坏里去。
是幻觉吗?鼻子里钻入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缥缈难以形容。是青空照镜湖,薄雪尚未化冻,渗进板结的泥土。蝴蝶的翅膀撩动,掀起梢头飘落一阵稀碎的黄金花瓣雨。
白色浮光荡开的地方,多出个人影。穿银丝织忍冬纹的缭绫衫,长身玉立如竹,如一缕携带冰雪凉意的夜风,无声无息悄然潜入。
来人正是萧国公。
意识愈发模糊,他的轮廓很遥远,我看不清。只有随吉焦急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想说话又不敢出声,麻利地把绳索解开,扶我起来。
心头一松,更坐不住,到处东倒西歪。好随吉,没白给他偷那么多酒。
越过随吉的肩头,逆光望见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垂着眼睫道:“宫女净身早已废止,幼主刚刚登基,就没了王法么?你们好大的胆子。”
杨思扑通跪在地上,有的没的扯一大通,听着像邀功的意思。
萧越人静静等他说完才开口,“我的人用不着你料理。到底奉谁的命?”
我听得云里雾里,依稀有点明白,净身这事不是萧越人授意的。可我几时成他的人了?随吉默默伸出手按住我的唇,示意我别吱声。
杨思的马屁是没拍对地方,结结实实糊在马腿上。当他提到寿光公主的时候,我就彻底放心了。自作聪明最要不得,只好请他自求多福。
宫里的贵人们,其实很忌讳被“揣测上意”。猜对未必有功,猜错祸从天降。萧国公何等飞扬跋扈的一个人,维持神秘感是必须的。心里想什么都被阿猫阿狗一览无余,面子往哪儿放。
几番连惊带吓,我撑不住就晕过去了。
再睁眼已是夜半更深,麻沸散药力未散,四肢又冷又酸麻,仍难以动弹。
依旧是那间阴暗狭长的宫房,幽浮的花香混着龙脑瑞,更浓些许。胡凳上坐着个人,优雅地吹亮手中的火折子点香。火苗跳跃,照亮他面庞,香云纱袖子窸窣微响。
迟重的浅金色光晕,在那双深渊般的眸底留下涟漪,浮出几许暖意。这样好看的眉目,长在萧越人脸上真可惜。佛陀般的眼睛,包藏着恶鬼的心。
他视线调转过来时与我相接,只停顿片瞬,便对随吉交代:“把紫笋茶磨成粉,掺二两木炭屑焙干,搁她鼻子底下。”
随吉依言照办,鼓捣出二两粉末,托在棉纸片上朝我走过来。
“轻轻嗅,别用力吸……”没等他叮嘱完,一股辛辣窜进肺腑,我忍不住打个大喷嚏。茶粉炭屑洒了我俩满头满身,乌眼鸡似地对望。
随吉惊呆了,我从他眼睛里看见自己脸上的乌漆嘛黑,越擦越一塌糊涂。
萧越人轻嘶一声,蹙眉道:“笨成这副德行,怎么进宫里当差。”
我如今也搞不清自己到底算哪个宫里当差的,天上不收地上不要,净忙着死去活来了。
他挥退随吉,不忍直视我这张花里胡哨的脸,对着香炉问:“你就是姜仙芝的女儿?”
乍一听阿娘的名字,我鼻子发酸,不争气地掉出两滴泪。
“不用你殉葬了,还哭什么。”他揭开盖子看香炉里的灰,细长的尾指扬起,微翘着兰花状,表情没太大变化。
太多传言纷纷,把萧越人描述成一个丧失人性,无恶不作的存在。可偏偏他每次出现,都把我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态度诚然强势,倒也跟面目狰狞不沾边,看上去还挺和善。可能大奸似忠,真正的恶人都不显摆在脸上。
在他面前,麻木多于恐惧,只觉很不真实。如同对着墙上的一张画像回话,充满疏离感。
想谢过救命之恩,嗓子里像堵了团带刺的棉花,被那一碗接一碗的药给烫得发不出声。便依着宫里的礼,叉手行个万福。
萧越摇头,轻描淡写道:“不是白救。”
他说他很好奇,穷得荡气回肠的画师,怎拿得出一千五百多两银子,赎买一个酿酒宫女的命。
陆先生刚进翰林院做庶吉士的时候,以丹青妙笔闻名,次年才科举入仕做了修撰。官品清贵,月俸却少得可怜。一千多两银子要从哪里弄来,真难为他。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身价最贵的一次。多亏陆先生设法斡旋,才让我死里逃生。
细品萧越人话里那份儿倨傲,陆先生在他跟前,似乎还排不上号,更遑论攀什么交情。据我所知,一千五百两就想把奉天女从名册上划掉,是远远不够的。
陆先生做过王府清客,又是我的开蒙恩师。这段缘故说出去,恐要败坏他的前程。跟谋逆的罪臣家扯上干系,终归不太光彩。
我想了想,艰难地张嘴:“陆先生早年游学落魄,受过我阿娘一饭之恩。至于银子……我也不知道。”
当时我还没转过弯来,他感兴趣的并不是陆先生怎么凑出银子,而是——为什么甘冒罢官掉脑袋的风险,也要蹚这浑水。
其实真正的原因,跟我所以为的故人之情,风马牛不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