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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弱的晨曦照在脸上，耳中轰隆嘈杂的嗡鸣开始潮退，淅沥的雨声忽远忽近。
“三娘……你醒了？”
我伏在地上，像垂死的蛇般拼命扭动身体，一点点朝同允的方向爬。好不容易挪到地方，再次虚脱。
他替我把松脱的关节接上榫，小心翼翼搭住脉，左右手互相轮替。
身上还是疼得厉害，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活动。我挣扎坐起，靠在他肩上问：“是真的吗？”
“是。”他点了点头，“滑脉流利，如珠滚玉盘，坐胎快满两个月了。虽气血不大稳固，脉象失之细软，当是喜脉无疑。”
“我不是问这个。你说他现在在哪儿……真的回长安了？”
同允平静道：“我没法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何事。就算他不在川西，也未必是抛下你不管，或许……身不由己吧。赫连桓阴险狡诈，背地肯定还有别的动作，咱们先自乱阵脚，反倒中了他的奸计。”
我还是不能理解，什么样迫不得已的情况，会让他在我突然失踪的时候，不管不顾地风光还朝。我们分明有过约定，从此抛却庙堂纷争，远离长安。
赫连桓已经面目全非，多险恶的事都做得出来。他又不傻，大抵能猜到掳走我的是谁，就一点不担心我的安危？我还怀着他的孩子，险些被禽兽凌辱。
理不出头绪。熟悉的失望重重碾过全身，嗓子哽得酸痛，连呼吸也堵住。
一个人再坚强，总有撑不住的时候。我很累，能想的办法都用尽了，就快坚持不下去。日夜思念，盼着他能救我和同允脱困。结果……这个男人，有还不如没有。
刚得知有孩子的那刻，我第一个念头是，长生知道了一定很欢喜，现在却不确定了。
谷底的假墓，终究是假的。如果这是又一次的辜负，我再也，再也不能够原谅他。
“同允，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他知道我想问什么，压低声音道：“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就和你说过……主公跟我们不一样。”
崔翁顾念旧恩，没给昭靖太子的遗孤净过身。只手遮天，数十年如一日地掩藏这个秘密，还让他继承衣钵成了当朝权宦。
他能教的，也就是赫连桓口中的“邪门功夫”。
萧越人不是太监，修习起来困难重重，才需要长年用蛊毒克制七情六欲。即便如此，依然无法平衡阴阳。所以在河湟时，他的伤并不致命也没中毒，却暴血不止。
迷婆救回他的性命，还是治标不治本。找不到突破之法，他的状况不见起色，硬抗的结果，只能是经脉寸断而亡。就算侥幸能活，也会武功尽失沦为废人——除非像赫连桓说的，找到一个有点根基的女体转功，先解燃眉之急。待大成之后，再心甘情愿地渡还给他。
军营里没有女人，我就成了那个懵懵懂懂闯进温泉的傻瓜，得到他全部的功力。并且吞下共命蛊，永远都不能背叛他。
李盈袖曾说，其实女子更适合修行，是与生俱来的道体。
“身”与“体”，完全是不同的。身指皮毛发肤，五脏六腑骨头，体却是人生的根本。
男体是用之体，女体是体之体。女人当然也有七情六欲，却不像男人那样，容易被无法压制的欲望所挟持。“马阴藏相”这难比登天的一步，女人天生就已经达到。
还有谁比一个既练过武功，又倾心爱慕他的傻姑娘更安全呢，真是送上门来的天选。
这么做其实很冒险，转功也有麻烦之处。崔翁约束严苛，不许他近女色是有道理的。如果破戒，多年的修持将前功尽弃，想转也转不成。
难怪他会嘀咕什么“我不要纯阳身了”，乍听有点怪，可当时那个情况……到底没顾上细究，过后便忘了。
我如今内功渐失，是因为怀上孩子。以后还能不能恢复，同允也说不准。
不能否认彼此的相爱，让很多事脱离计划。更不能否认，整个过程从头到尾充满了算计，从未停止。
“我不是在替他辩解。谁也没想到你们真的会修成正果，走到这一步。”同允摸了摸鼻子，面色难掩尴尬，“不过，既然都有了孩子，说明他早已放弃那种打算。公主驾薨后，你执意决裂，他也没想过把内功取回。”
“你意思我还得谢他不取之恩？”我扶住发烫的额头，满心怅然。
“三娘，把心且放宽些。”他张眼望外面天色，关切道：“你现在很虚弱，不止伤及元气，根基也有损耗……幸亏这孩子长得结实。往后千万要仔细，忌大悲大喜，也不能再动拳脚了。”
同允极少流露情绪，认识那么久也是惜字如金。见他这么不厌其烦地叮嘱，我顿时内疚不已。昨晚为引赫连桓入瓮，硬灌了大半坛酒，还被打得吐血，也不知伤着胎儿没有。这孩子命苦，没落地就跟着娘遭罪。
“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忽然很好奇。
他笑，“这个却瞧不出来，月令尚小，还得再过一阵。”
说话间，赫连桓带着满身湿重的水气踹门而入。那一脚简直地动山摇，屋子都震了震，从头顶簌簌掉下碎草。
我下意识缩到同允身后，两手紧压着小腹。
走近了才看清，他手里端着一碗褐色的汤药。
“趁热把药喝了。”
药碗怼到我面前，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微微晃荡的汁液很浓稠，散发浓郁的苦味，闻了令人作呕。
“是什么药？”我不肯接。
“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你身上有伤，喝完药能好受些。这副病歪歪的样子，怎么长途跋涉回南诏？”
真佩服他信口雌黄的本事，面不改色心不跳。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鬼话，也说得那么情真意切。
“是落胎药，不能喝！”同允抬手把药碗打翻，药汁泼洒一地，焦腥的气味更冲鼻子。
赫连桓被拆穿，当场翻脸作色，抽出长剑直刺同允的咽喉。
凌厉的杀意无法可挡，我用双手攥住剑锋，忍着剧痛求他：“明庭有话同先生讲，要打要杀，听完再决定也不迟。”
作为惩罚，他很缓慢地将剑抽回，鲜血像花瓣洒落，混在那些药汁里，变成一样浑浊的颜色。
我翻开手掌，端详被利刃割开的皮肉，感慨道：“小时候犯了错，总要挨先生的板子打手心，伤口也在这个位置。”
“你这又是何苦。”他喟然长叹，索性撩起袍子席地而坐，摆出长谈的架势，“想说什么就说吧——只是，不要再提以前。”
“唔？”
“过去在你心里，若真有那么重要，你我都不必走到今天这地步。”他半边嘴角略动了动，牵起一个不成型的苦笑，反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信你的话么？”
“不是我的提议没有道理，而是你选择了‘不信’——你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
“你也是。”他深深地看着我，“我太了解自己的学生，虽然有那么一瞬间，我很希望是真的。可我认识的澹台明庭，不信命，更不会顺从于被摆布的人生。从小就是这样，你阿兄希望你嫁给皇子，你用一匹马搞砸了。大难临头，澹台不破要送你去洛阳，你还是不肯。逆来顺受这种角色，不适合你。”
我同他的眼睛对视，温和地说：“我印象中的先生，儒雅谦和，圆融豁达，是个满腹经纶的君子。可如今再看，却连半点当初的影子也找不出来了。否则一个‘索灵察’的空壳，哪有机会蒙蔽我三年之久呢？两个同样不信命，也不认命的人，坚持相反的信念，注定两败俱伤。我试着寻找第三种可能，或许，你也这么想？”
他认真听完，凄然一笑，喃喃说：“是啊，有时我也怀念曾经的自己。可天不从人愿，无论是谦和豁达，还是满腹经纶，都只会让我离目标越来越远。要怪就怪这吃人的世道，强大的国家穷兵窦武，奸佞当道。弱小的部族，只能任人鱼肉，沦为国破家亡的丧犬……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呢？先生博古通今，史书随便翻开一页都能倒背如流，难道还看不透彻？婼羌人自古择地而栖，流徙中建立的国家，注定不能长久。有生有灭，是天道自然，人的执念不足以扭转。你心里明白，复国是不可能的。总有一天，强大的中原帝国也会覆灭，你倾尽一生所做的，不过是尘埃中的尘埃。”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擅长后悔的人。不会去想，如果当初不这么做，又有怎样不同的结果。然而……”
好像过了很久，赫连桓眼波流动，抬头笑道：“然而有件事，我很后悔。是我做错了，不该明知萧越人对你的身世有所察觉，还放任你跟他纠缠。你从小跟在我身边，我对你的用心，不会比他少。其实有很多次，我可以挑明心迹，在南诏也有过无数机会与你相认……却因为种种顾虑，开不了口。有些事不能等的，你阿娘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不想一再错失。就算放弃复国，我也要找到墓葬里的珍宝，那是属于婼羌人的东西——就当做对半生苦楚的补偿吧。然后带你远走高飞，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一个人非要钻牛角尖，道理是讲不通的。他占有欲强得可怕，财宝和女人都不想放弃。说什么半生苦楚，哪样不是自找，却理所当然认为应该得到补偿。
“把我掳去天涯海角，无非得到一个空壳罢了。强扭的瓜，最终酿成怨恨，这种一厢情愿的自私，先生不觉得可笑吗？”
“人的想法会随时间改变，我连复国都能放弃，你迟早也会忘记年少无知的执着。我已近不惑之年，毕生心血付诸东流，成了不堪回首的笑话，在儿女私情上，自私一回又何妨？哪怕将来某天，在睡梦中被你所杀，也算得偿所愿。”
明知道劝也白劝，听到他如此坦率无耻地承认了，一阵恶寒笼罩全身，几乎坐不稳。
“听这话……我是非得留在先生身边，直到被厌烦的那天才得自由。”
“我不会厌烦你，更不会几次三番弃你于不顾。诚然我有过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你仔细想想，我为何算计尽了天下人，唯独对你手下留情。你若肯回头，我自当全心全意待你，余生绝不纳妾，这些我都可以做到。”
要的就是这句话。
“那么，先生能否先答应我一件事？”
我已无力再战，逼急了难保他不会恼羞成怒，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要留住孩子，只有跟他谈条件了。
赫连桓聪明绝顶，立刻明白过来，坚决道：“除了留下孩子，什么我都可以答应。明庭，不要再死心眼。孽种一日不除，你跟他的牵扯永难断绝，决不会死心塌地跟随我。”
“不是白答应，我用秘密跟你交换——是你最想要的东西。”
他不应声，狐疑不定地打量我。视线落在腰身，眼底嫌恶的光一闪而过。
“古西夜国。”我低头拨弄药碗的碎片，轻轻地说，“婼羌先祖珍贵的墓葬，就埋在西夜国的王族古墓底下。具体地方，世上只有我一人知晓，我可以带你去找。数之不尽的金银珠宝，可破万军的神兵利器，还有起死回生的灵药……都是我们的。说不定，还能做一对长生不老的神仙眷侣。”
“你果然一直都知道。”
多年梦寐以求之物，从未如此刻般唾手可得，他难抑激动，面孔泛起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