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节的奉天女,整整齐齐放在地上摆成排,从头到脚盖白布。再次验明正身后便要装棺停床,待张罗完丧事,随先帝一起运往陵宫。
棺材是早就准备好的,清一色黑漆楠木,雨雪珠子落上去噼啪响,吵得像千军万马齐飒沓。
旧日的天地崩摧,光明消逝于暗影。再醒来,不知此身浮沉于何世。
猩红大伞下,露出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薄唇紧抿,睫毛浓长。令人印象深刻的眸子,像反射着浓重夜色的翡翠,又带着近乎温暖的悲悯。
飞沙走石的大漠,少见这样珠玉般的长相。即使在富贵如云的皇城,也极不寻常。一身缟素,就这么站在明暗交接的阴影边沿,却似超然出万丈红尘,标致得难以描述。
若不是腰间的那柄九环玉带銙,还挂着银鎏金腰牌,我真的以为,人死后会看见神仙。
他视线微微调转,落在我右边耳垂上,有几分探究。口中“咦”一声,轻哂道:“你就是那个求药的小哑巴?”
我艰难地滚动喉咙,说:“我不是哑巴。”嗓音嘶哑得可怕,自己都不认得。
但我认得了眼前这个人,他也凭右耳的一颗红痣认出我。
听陆先生讲了那么多朝堂风云,我觉得已经认识他很久。没想到见了真佛面,还是吓一跟斗。
萧越人年纪轻轻就爬上如今的高位,除了打仗厉害,手段狠辣,更有一种过目不忘的本事。他会牢牢记住每个打过交道的人,无论是外朝官员的远亲,后宫备受冷落的嫔妃,还是最不入流的低等太监、宫女,哪怕只有半面之缘,也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他们的名字。
那些一门心思钻营的太监,或许会觉得,能给主公留下印象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但其实呢,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宫人,并不希望得到上位者太多关注。猜测他们瞬息万变的心思太难,被惦记总归不是好事。
他却有一番道理——在宫里行走,记性不好的人很容易遭殃。记错撒过的谎,忘记得罪过的人,怕不是嫌命长。
可能坏事干多了都这样,到处结仇家,总疑心谁要害自己,睡觉也恨不得睁着眼睛。啊对了,他还能一眼看穿人心里的腹诽,欣欣然笑说,这辈子攒下的恶名早已洗刷不清,注定当不成好人。早晚是不落好死,多谨慎些总没错。
当一个人连名声都不在乎,连不得善终也认了,你就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雨雪茫茫里,呵着白气的小太监疾步走来,弓腰作揖,脆脆叫了声“干爹”。听着有几分耳熟,但我一下子想不起他是谁。
萧越人踅过身,挡住了他的脸,问:“何事?”
小太监吸溜一下鼻子,“掖庭那边都完事装棺了,谥号原是分定的,少一个还能将就补上,再缺一口棺材,内阁大臣面前不好交待。吴令孜为主公分忧,另挑了福遂宫那位……儿子恐有不妥,想先讨个示下。”
“好一个分忧。”萧越人的嗓音沉下来,“自己收了银钱,事儿还办得不平整,恶人倒要我来做。”
小太监紧张地把腰弯得更低,“福遂宫那位虽无所出,到底跟沈阁老沾着亲,碰不得,这不擎等着给您挖坑呢。儿子不敢擅作主张,干爹您看……”
“原想料理完丧仪,还能歇一歇,眼下又不得闲。”他漠然吩咐两旁:“把澹台氏看好。若有走失自尽,提头来见。”
言罢,头也不回地带着小太监走远。
刚从殉葬的棺材里被拎出来,脑子还混沌着,就给扔进一间狭小的宫房。至于那口空棺材要由谁来填,不是我能打听的。
更漏声残,雨雪总算停了。我睡不着,抱膝蜷在抱柱下,木雕泥塑似地呆坐着。
怎么就没死成呢?吴令孜那碗黑漆漆的药茶,可不像唬人玩儿。思来想去没头绪,眼睁睁干等到天亮。
笼罩了整个春天的阴霾,随着最后一场诡异的雪消散。日头早早爬上中天,碧空荡然如洗。
长安的春风野得很,能吹裂石头。呜呜地扫过瓦片,漏进狭长幽深的宫房,还是阴寒刺骨。
门拴发出响动,鬼鬼祟祟钻进来一个小太监,虾着腰低唤:“明庭姐姐,我来给你送吃的。”
分明是昨儿叫“干爹”的动静,我揉眼打量,吃惊不小。才半月不见,随吉从头到脚大变样,穿上了七品设监的竹青袍衫。其中肯定有些缘故,能从清水衙门调到掖庭局不容易,等于一下子连升两级,比在翰林院掸灰强。
认贼作父的死猴儿,今年满十七了,比我还大两岁。嘴甜得像抹过蜜,现在连爹都张嘴就来。萧越人也才二十多,哪里养得出这么大的儿子,好不知羞。
我顺不过气,跟他说,“别管我叫姐,我不想认萧太监做阿耶。”
随吉脸色讪讪的,把热腾的饼往我怀里塞,“赶紧吃两口吧,留得青山在,往后再做打算。”
新出炉的胡麻饼,面脆油香,还洒了芝麻粒儿,我一口都咽不下。两条腿还是软的,瘫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只顾抓住他的袍角追问,“我阿娘呢?”
随吉垂着脑袋,默了好一会儿没动静。我心知没侥幸,最后一丝念想也破灭。
谁知他忽然开口:“宫里不让传这事,谁敢提半个字,打死没商量。姜娘子好烈性,一个拉不住……触壁自绝了。”
其实旨意下来前,我多少猜到是这么个结果,只是不敢细琢磨。阿娘不怕死,但她恨皇帝,绝不会去给他殉葬。随吉告诉我,大晏殉葬的奉天女,无论嫔妃还是宫女,从没人闹出过这么大的动静,把那日当差的全吓破了胆。
不等那些太监拿白绫逼上来,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拔下簪子在脸颊划出一道好深的伤。破了相的宫人不能再往地下伺候,先帝见了会不高兴,才免去入棺随葬。宫人自尽也是大罪,此刻怕是已经烧成灰填入枯井。
她的骨殖跟其他人的混在一处,还能找着吗。像有无数把钝刀子捅进胸口,把五脏六腑全绞碎。原来人伤心到极点,连眼泪也流不出。
我又问,“其他人……都殉了吗?蓉慧跑出去没有?”
“没……”随吉眼皮儿泛红,嗫嚅道:“杨公公把话都说绝了,‘何才人心气儿高,瞧不上咱们这些阉人,就去给先帝做妃子吧’。蓉慧姐姐咬的舌,血沫子喷了掌事一脸。还……只咬掉一半,到底没咬断,是拿枕头捂死的,好几个人才按住。”
原来蓉慧死后追封了才人,在殉葬的宫女里位份最高。可是有什么用?她耶娘走得早,哥哥新娶的嫂子,总惦记要给她保个姨娘的媒,送去给有钱人家做小,在家就没过几天顺心日子。
浣衣局那么多小姑娘,数她生得最拔尖儿。鹅蛋脸杏仁眼,在院里掐着水蛇腰骂人都好看得不得了。想她刚选进宫的时候,不像别的姑娘整日愁眉苦脸,还说熬到老就做道姑去,倒也清净。一生心高气傲的蓉慧,不屑往上巴结,硬是从掌醴署奉馔一路贬成浣衣女,末了落这么个结局。
“……那阿沅呢?”我一个接一个的问,心里却不抱希望,肯定都凶多吉少。可怜她才刚满十四,浣衣局里最小的,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随吉眼神有点闪烁,舔了舔嘴唇,说:“杨公公带走了。我也是后来才打听到,殉主的人里头……没她。”
掖庭首领太监杨思,办砸了蓉慧的差事,就抓阿沅去给他“上头”的人充数。我一时不知该为阿沅庆幸还是悲哀。落在不把人当人的阉竖手里,指不定要遭多少活罪。阿娘在时也把她当闺女疼,最护着她的蓉慧也走了,以后受了欺负还能找谁。
随吉陆续又数说了好些,都是平日相熟的宫女,大家吃在一处睡在一处,转眼天人永隔。
可我记得她们每一个的名字,这些史官连落笔都吝啬的寒姓薄名。她是心直口快的何蓉慧,她是有一双巧手的楚沅,她是胆小爱哭的冯玉秀,她是秋千打得最好的卫婵,她是凡事有主见的顾巧巧……绝不是什么何才人,什么吴采女。
还有我阿娘,姜仙芝。
老皇帝丧德行,害得她红颜早逝,此生都摆脱不掉污名的诅咒。
我怔怔望着随吉,“他们为什么没杀我?”
“我也不知道呀……许是那药出了差错,姐姐你福大命大,可吓死我了。”
我无言以对。命大是真的,有福就未必。
他一脸茫然地挠头,又道:“我听谢尚仪说过,假死这种事不算独例。有些白绫挂脖子的嫔妃,停床摆了两三日,也有再醒过来的。”
“醒过来以后呢?”
“再死一次。”
我叹口气。除了交待遗言,似乎也没什么可做的。打起精神同他讲:“我屋里箱笼底下,有一柄铜灯和一卷烧焦了的画,是阿娘的遗物,劳你取出来交给陆先生。还有个绣荷包里装着二两多碎银子,几样不值钱的破首饰,就都留给你了。”
在浣衣局干粗活,没有俸禄。这点微末银钱,还是我和阿娘偷接些尚衣局里挑剩下的活,熬夜缝补织绣的报酬。零零散散攒了两年,遇事还不够塞牙缝。
随吉凑上来给我捏肩膀,尽挑些好话转圜:“姐姐可别说丧气话。老天爷都不收的人,命太硬,非逼着送去陵宫怕遭天谴,影响了国祚就不值当。要赶上运气好,还能顺顺当当迎回宫里颐养天年呢。”
才十五岁就要颐养天年,古来也没这个道理。我拨开他那双猴爪子,“咱俩认识不是一两天,你看我像运气好的人吗?”
事实再次证明,好运跟我八字犯冲,黄历也解释不清。
说话间,虚掩的门被推开,呼啦啦涌进五六个人。
为首的素服下露着松花色窄袖,幞头上扎白麻孝带,左嘴角有颗又大又圆的黑痣,还长了几根毛。这人在永巷露过脸,我认出他是首领太监杨思。
杨思很有些意外,眼梢往随吉身上扫了扫,拿捏着嗓子问:“你哪个宫当差的,跑这儿做什么来了?”
随吉今非昔比,很快掩去惊慌,“奉主公之命,给澹台氏送些饮食。”
猴崽子就是机灵,一本正经地狐假虎威。没谁会为几张饼去萧国公面前刨根问底。等我再“蹈义”一回,更是死无对证,由他怎么编吧。
好歹是个七品的设监,杨思犯不上费心刁难,不耐烦地挥挥袖子,意思让他快滚。
随吉见好就收,一溜烟跑出门。
我定神张望,发现杨思带的那四个小太监,手里都拎着长棍,新上的红漆浓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