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太深,晨昏交替比外面缓慢许多。光线要穿过层峦叠嶂的山石,才能照到此地。
水声轰隆不绝于耳,岩洞里昼夜燃着篝火,还是烤不干浓重的潮气。
我总是天没亮就爬起来,独自在瀑布边打坐,吐纳调息。
这一跳着实摔得不轻,几乎要了我半条命,没死真是命大。呛太多水,万幸筋骨未断,五脏六腑震荡得全不在原位,血块堵住喉咙,说不了话,也吃不下东西。
那种痛是绵绵无尽的,钝刀割肉,只能硬抵着煎熬。
萧越人急得不行,漫山遍野挖草药,跳进寒潭里捉鱼炖汤,像只野猴子。早春料峭,果子都没熟,地裂惊散了飞禽走兽,找吃的不容易。要不是我拦着,附近的鸟窝都要被掏光。
运功疗伤小半个月,嗓子火燎般的烧灼才逐渐减轻。一直不曾开口,索性当个哑巴。我不知道跟他还有什么话讲,除了打坐就是闭目养神。
之前怎样地恨他,都不愿再回想。往后会怎样,也没力气计较。
伤没养好之前,只能困在这里。
岩洞不大却很深,内里狭长,四处积水。尖锐的石笋倒悬如刺,滴答滴答滴,提醒光阴的流逝。
杉木有股青涩的味道,用藤条捆起来搭张简陋的床,铺上兽皮,垫厚厚一层干草和树叶,翻个身,耳边窸窣作响,如同万木萧萧下。
睡着醒着,魂游天外似的昏沉。
累极了。梦里也尽是凄凉。
天气晴朗时没那么冷,有干净的风,荡漾着温柔绿意。破晓的云霞浓淡不一, 由雪白变成淡黄,染作朱红,再变作蓝紫。
日光穿透雾霭,在瀑布上挂出炫目的虹,很美。
吐蕃人把梭磨峡称作“石头匣子”,四面环山,坚固险绝。萧越人翻遍谷底,没找到出去的路,也没发现赫连桓的尸体。
“没所谓……”我艰难地开口,“那个人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可惜连累同允,我很难过没能救他。
若赫连桓侥幸从地裂里逃出,必定重返南诏,窃夺摩尼灯和剩余的半截灯芯。此人阴险诡诈,不知阿力果能否应付。
该做的安排我都做了,烽火连天变成很遥远的事,担心无用。
“那我呢?”他紧张地咽一下嗓子,“在你心里,也死了吗?”
被那样漆黑的瞳孔紧盯着,被长久压抑的痛苦、喜悦和悲伤,一波又一波袭来,心脏痛得绞成一团。
碧绿的叶子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碎光像金沙从头顶倾泻而下。我觉得刺眼,眨了眨眼睛,酸涩的泪珠就落进深潭。
整个世界的倒影都崩溃了。若即若离的两个影子愈发模糊,扭曲地融合在一起,搅不散也分不清。
好漫长的三年。风霜雨雪阴晴流转,我们都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和以前不同的人。
赫连桓假死嫁祸,是个险恶的阴谋,可他处心积虑的欺瞒和利用,同样无法抹去。
一叶障目的爱,不过是求剑时刻舟的划痕。如今这轻舟被往事压得太沉,怎么也漂不过万重山。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转过脸面向瀑布,不愿对着他。生怕一不小心,就要被强烈的感情吞没。
“有。”他抿紧了唇,伸出手用力拢过我的肩,逼我直视他的眼睛,“你心里还有我,否则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跳下来?”
是了,就是这样一双眼睛。拖长的眼尾迂回脉脉,专注或出神,会微妙地轻轻上扬。瞳仁像黑色的石头浸润在泉水里,即使在撒谎时,杀人时,也清亮如故。
“心里有没有你,和要不要跟你继续纠缠,是两回事。”我心平气和地说,“有些事总是必须去做的,就好像当年我救尹鹤拓。因为明白如果不这么做,我会后悔一辈子,这次也是一样。我做不到看着你在我面前死掉,也没办法再相信你。”
他慢慢靠过来,嗓音微颤,“阿纨,我没脸求你的原谅,只想让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整个人都是空的。我从来没学过……不懂得该怎样去爱人,做了太多伤害你的事……但至少,我会全心全力地去改过。”
“这些年不见,不也各自安生?或许我们的缘分太浅,耗尽了就别再强求。失去信任的两个人,只会彼此折磨。”
“信任需要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你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再给我一次补救的机会,好不好?跟我回长安,我们忘掉以前的事,重新开始。”
很动听的衷肠,很美好的画卷,很坦荡的无耻——长安两个字刺痛了我。
“怎么重新开始?萧越人,你到底有没有心?爱一个人,只会盼着他好,取舍之间掂量后果,需要刻意去学吗?你只会要我等这个,等那个,等你的目标都实现,才发现锦上添花少了一朵。有了金风又想要玉露,世上的好事全占尽也嫌不够!你的活观音在宫里做贵妃,李玄微知道你的身世,他还要借你的手除掉碍眼的皇叔,所以你……根本没想过抽身而退,从来没有。”
他脸色微变,语无伦次地急着解释:“你放心,不会委屈你太久。天上地下,我实在不知道该把你放在哪里才安全。曾经无数次,我想不顾一切去南诏找你……可找到你以后呢?冤案一日未平,你都是朝廷在逃的钦犯,难道你想我们垂垂老矣的时候,还在过动荡的日子么?老天给我安排这样的身世,我无法选择也不能逃避。跟李和舟的恩怨,必须有个了结,不是我贪恋权柄……”
“够了!你又想说,因为你身不由己对不对?从你我相遇,有过一天不动荡的日子吗?”
让我伤透了心的,不是长安,是他。无法挣脱命运的操纵,反复撕扯真的很辛苦,为什么不干脆放弃这样无谓的纠葛。
“我跋山涉水几千里,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三年有余,亲手促成西南六诏合一,不是为了重回皇宫,当一只剪掉翅膀的鸟。你已经做了选择,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身不由己,发生过的事一定会再发生。你放过我行不行?你救过我两次,我也还了你两次,我们从此两清。”
“我不要跟你两清……”他像个被抛弃的孩子,颤抖着,用尽所有力气强行把我按在怀里,半央求似地说:“你别这样,这些话比剜我的心还痛,我不能也不想再失去你……”
哗啦——一阵水花,白沫飞溅。
涣散的神志归拢些,我猛地推开他。
瀑布飞溅的流水把泥土浸得松软湿滑,他站不稳,踉跄着摔进水里。
水面上浮着落花,似将化未化春雪,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水。
我在岸边冷眼看着,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他水性比我好多了。
过了没多久,一个湿透的人形钻出水面。滴着水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十足狼狈。
连串晶亮的水珠从发丝间滚落,衬得面孔异常苍白。他落寞地垂着头,孤零零站在水里。
“阿纨,从你离开长安,到我们重逢,中间隔了一千三百一十四天。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对你的承诺,放不下我们的感情。凭这个信念支撑着,不断地逼迫自己,才能继续生存。我尽力了,结果却不尽人意。你恨我是应该的,我也恨我自己。我甚至想过,如果你嫁给尹鹤拓,我就再也不去打扰你往后的生活。只要我活着一天,绝不会让大晏跟南诏再起干戈。可你没有,我总是不死心……”
“那我现在回去嫁给尹鹤拓,应该还来得及。”我很累,没有力气再跟他拉扯,往后退了两步,“到此为止吧,我真的很怕……不想重蹈覆辙了。你伤得不重,这地方也困不住你。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别再浪费时间。”
他不再说话,就这么默默地望过。眼神何其哀伤,有温柔,有沉痛,也有委屈和心酸,还有更多更多无法形容的寂灭。
那天晚上风很大,他轻手轻脚地烤干了衣裳,出去就再没回来。
岩洞静得滴水也有回响。可是没有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也没有添柴的动静。火堆将熄,半梦半醒的疲乏里,眼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重,冷得缩成一团。
昏睡很漫长,却并不安稳,心脏抽搐着隐隐作痛。天快亮时风停了,依稀听到一阵又一阵忧郁的笛声,像雪白的梨花缓慢沉进水里。
还不太明朗的意识,从混沌深处浮上来……他已经走了吧。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稍远的山影朦胧在曦光中。
走出阴凉岩洞,才发现深谷之春,有着别处无从得见的美丽。山顶周围渐渐白亮,几颗稀薄的星子还在挂天幕一角,绽放微弱光芒。
碧潭边沿漂浮着碎裂的冰壳,乳白春雾,漫过青山与月花与鸟。
是在清脆的鸟鸣和奇怪的咚咚声中醒来的。
循声找过去,朦胧的身影面朝山壁,坐在高隆的土堆前,不知忙些什么。乌黑的长发没有好好整理,很随意地用一根淡青的带子系住。长长的木板搁在膝上,正一下一下笨拙地捣弄着。
阳光穿透层层枝叶的缝隙,安宁地洒下,很白,很亮,那背影似乎也笼罩上温柔而不刺眼的光。
“你在干嘛?”
他侧过身子,揉皱的衣摆沾满泥土。黑漆漆的眼睛,弯成天上弓月。
“醒了?今天觉得好一点没有?”
“你挖了一晚上……”我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土堆,“这谁的坟?”
他不言声,捡块石头将木板砸进地里,把土踩实。然后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一行字:萧越人之墓。
“我的。”他舒口气,抱着胳膊端详,嘴角笑出梨涡,“终于完成了。”
“有毛病!”
我转身欲走,被他一把拉回,密不透风地箍在胸前。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无论谁找到这里,发现这座坟,会知道萧越人埋骨于此。功名浮云,恩怨是非,都彻底过去了。人死如灯灭,我要陪你重新开始。”
仰起头,漆黑的眸子眼尾飞扬,在定定的凝望中迎上了,“这次,相信我好吗?”
嗓音犹如春日的微风,让人不知不觉松懈下来。
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要不要……再相信一次?这需要许许多多勇气,许许多多爱。
有什么狠狠地撞击心口,无法抑制抽痛。眼眶又酸又热,脸颊却一片冰凉,甚至有些湿润,可是,明明没有下雨啊。
茫然中想起来,很小很小的时候,阿耶出征,阿娘没有去送他的资格,只能地躲在人群后偷望。阿耶骑在高高的马背上,两个人相隔很远,却会在很短的瞬间,让目光交汇。
我听见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好吗?”
风沙另一边,阿耶心有灵犀地点头。
他们把真心相爱这件事,变成必须掩藏的秘密。让她想到就心痛,会不由自主地流泪。
我问她,爱一个人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去爱呢?
阿娘笑着说,那种既痛苦又喜悦的心情,是谁都无法控制的,忘也忘不掉。等有一天,你也遇到这么一个人,一定要诚实地对待自己和他人,坦率地面对感情。
纯粹,明亮,坚毅。连死亡都不能阻挡的浓烈爱意,会让人无所畏惧。
他低下头,嗓音温温软软,“怎么又哭?以为我走了?”
“才没有,沙子迷了眼……你爱走不走。”
“那我给你吹吹。”
这个人啊,总是拿他没有办法。
指尖小心翼翼擦过眼角,徐徐凑近,轻轻地吹。气息温热暖柔,还有雨后青草的味道。
水声激荡,掩不住藏在温暖血肉下的心跳,一点点加快,一点点加快……
“你打我骂我,都赶不走我。阿纨,我宁可什么都不要,这辈子绝不会再抛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