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允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莫非对方隐瞒了要紧的军情?我收回金印,狐疑地盯着那位韦将军,“可有此事?”
他早等得不耐烦,此刻再按捺不住,哐啷拔剑出鞘:“‘两头蛮’胆敢违抗军令,莫非与敌暗通!”
不用我开口,众将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他摁住。
‘两头蛮’其实是吐蕃人骂南诏的话。西南六诏尚未归附之时,凡晏、蕃有所冲突,立场总是左摇右摆,也曾和吐蕃联手挑衅过朝廷。
“论莽热是我的手下败将,给不给,几时给,我说了算。其次,南诏倾举国之力,襄助朝廷平叛西南,这场仗打到今天,咱们的人一样有死有伤。是否首鼠两端,还轮不到你来骂。”
这厮不服不忿,涨红着脸直喘粗气,只顾大骂:“臭南蛮子,识相的赶紧给老子放开!你们要造反吗?!”
汉臣对边民的傲慢,从始至终都没变过。
众目睽睽都看着,不立军威,何以服众。我抬手一耳光抽在他脸上,打得口角流血。
“我话还没说完,仔细听着:本座是南诏大军将,只听从云南王诏令。区区一个川西节度使,没资格发号施令!”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惹错人,有可能死在南诏的军营里,没敢再回嘴。
同允上前劝阻:“大军将息怒,凡事从长计议。”
本来我还没那么怒,越想越窝火憋屈。允许他随身携带武器觐见,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竟敢登鼻子上脸。
“谁先拔剑,就是蓄意破坏南诏和大晏的盟约,公然违抗皇命!仗还没打完呢,等不及要过河拆桥?好严明的军纪!”
小子不得不服软,“大军将……恕罪!”
行伍里混久了,脾气难免变差。我余怒未消,扭头厉声吩咐:“把这狂徒的兵器卸掉,连人带剑一起丢出去!”
待众人一一退下,才缓过气问同允:“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沉默片刻,沉声低道:“维关一役,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带伤抗击蕃蛮,不慎落入杂谷脑河……”
他从来不是说话吞吞吐吐的人,嗓音却越来越低,字字如同叹息。
我呼吸停了一瞬,“……然后呢?”
“失手被俘。”他垂下眼睛。
怎么会这样。
惊雷劈过半空,砸碎令人窒息的宁静。
我看着帐外瓢泼的雨,叹一声,紧接着又叹一声。
“三娘,主公危在旦夕,只有你能救他。”
“同允,这是军营。”
我的脸色一定差得可怕,连站在那里不动,都要花很大力气。过很久,才能从齿逢里挤出后半句,“不管有没有外人在场,别让我再听见你叫我‘三娘’。”
带伤……失手……被俘。
支离的碎片在眼前乱晃,铺天盖地的尖锐,躲不开,无所遁形。
我很久都没想起,他早已内功全失,再去冲锋陷阵,比赤手空拳强不了多少。
是刻意不去想,更不敢想。
就连那伤,也是替我挡了一刀留下的。
难怪川西节度使急着来抢论莽热。吐蕃提出交换人质,而我一点也不知道。
晏军刻意隐瞒,大抵是觉得,没必要跟南诏商量。
据同允打探到的消息,朝廷对论莽热极为看重。他是大晏和吐蕃交手至今,被俘将领中身份最尊贵的。圣旨写得清楚明白,务必把人毫发无伤押送京师。
而萧越人,不过是个……宦官。
在李玄微眼里,论莽热可不仅仅值一座维州城。
献俘长安,重修停战盟约指日可待。若萧越人因此殉国,秘密会变成传说,再无人能撼动他的皇位了。
他们不会换的。
吐蕃提出的条件很嚣张。不仅要归还大相,还要求维州退兵,并把峨和、通鹤等五城完璧归赵。
川西之战等于白打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不可能。
如今论莽热落在我手里。云南王准我在阵前代行王命,大权在握谁也拦不住。
救还是不救?
很多人都不明白,南诏大军将到底在犹豫什么。他和大晏的宦官素无往来,也不像有很深的交情。更何况,这是中原天子的决定。
说难听点,战争难免有牺牲。情势逼人,只能算姓萧的倒霉咯,顾全大局要紧。
川西节度使也是这么想的。
论莽热被扣,他以为派去的人办事不力,言行莽撞激怒了大军将,才导致僵局。于是屈尊相就,带着丰厚的礼物和更多兵马,亲自来要人。
那位韦将军在南诏大军将面前率先拔剑,回去就挨了六十军仗,打得只剩半条命,也拖到军营门口赔罪,面子里子都给足。
找不出完美的理由和解决办法,不能再拖了。万一他上奏朝廷,称南诏又要造反,会害死尹鹤拓,连累整个南诏的百姓。
在横渡泸水之后,吐蕃身居高位的将领纷纷纳降,带部下投奔而来。其中有颙城守将杨万波、腊城节度使、笼官马定德、西贡节度监军野多输兼……甚至还有牟尼赞普的养子。
我找来这些投降的将领,问他们,吐蕃通常会如何处置俘虏?如果被俘之人官职很高,有没有可能得到优待。
答案无一例外。
吐蕃历来有杀战俘的传统,绝不会轻易放归。对普通战俘,或杀,或为奴。对待敌军的将领,一律斩首。
若审讯时遇到冥顽不化的硬骨头,有无数令人发指的酷刑等着,挖眼、截舌、剥皮……惨绝人寰。
他们也劝我不要再抱有幻想。一旦论莽热被押送长安,萧宦便毫无价值。羊入虎口,不死也要饱受折磨,还不如斩首给个痛快。
人人心里有数,大晏和南诏赢了。赢定了。
从头到尾,输的只有我一个。
我没去和川西节度使面晤,派人传话给他,次日必给答复。
一天一夜的时间,不必指望奇迹发生。
大军将把自己关在帐内,谁也不见。
部将轮番来劝,都被同允挡回去。
白崇景不吵不嚷,固执地站在门口,三个多时辰一动不动。
天色熹微,我放他进来。
李盈袖去世三年余,我早已把令牌交还。白崇景和原控鹤卫,直接听命于云南王,无须再遵从我的任何指令。
他性子沉默,向来跟我没什么话讲,我还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白崇景说:“我们都只是凡人,谁也不知道当下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或许,公主在天之灵会希望你能救他。”
任何人都不能代替我做决定,但每个人都将承担这决定所带来的后果。
如果能定义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就不存在对错,也无所谓选择。我左右为难,是因为定义的权力根本不在自己手上。
否则无论结果如何,都可以说一句,我问心无悔。
雷雨横扫山岭,狂风几欲将帐篷拔起,仿佛千军万马急相逼。
交出论莽热,等于要萧越人去死。私换人质,是置南诏黎民于不顾,更糟蹋了在川西之战里浴血奋战的同袍。
私情和大义孰重孰轻?我从没那么无助过。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心,还对他有情。
世间万法里,众生沙数里,无关风月的恨,那么长。
蒙在厚实的毡毯里,拳头塞进嘴巴,咬得血肉模糊,在剧烈的痛苦中颤抖不已。
我是诏亲大军将,军中最高统帅,不能软弱不能掉泪,更不能让人听见我在……哭。
天亮了。
南诏的部将齐聚一堂。川西节度使和他的三千精骑,还在外面等。
“我换。”——大来谷地动山摇,我被乞力徐所擒,他这样决定。
为的是灯也好,人也罢,当时的感动是真的。
“七月入川,鏖战半年。”我站在行军沙盘前,用哭哑的嗓音开口,“南诏兵马共两万五千,与朝廷合军共攘外敌,今剩一万八千。破蕃兵十六万,共拔城七座、军镇五座、焚栅垒一百五十,降户三千,擒生六千,斩首万余级。这些都是你们舍生忘死,才打下的土地。”
四周静得鸦雀无声。
“吐蕃贪得无厌,以质换质犹嫌不足,还要拱手让出五座城池,解维州兵困。我……”
我卡在沉重坚硬的袍甲里,浑身麻木僵硬,手脚都变得不像自己的。
仿佛听见另一个人在遥远的云端说话:“我不让。”
我,不,让。
白崇景露出震惊神情,和阿力果讶然相觑。同允默默退出帐外,索灵察似乎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尾随同允而去。
沙盘上的堡垒被捏得粉碎,我扬手将满把沙砾抛洒半空:“一寸之地,都不许退!”
论莽热五花大绑,移交到川西节度使手里,金印丹砂泣血,结局已定。
风雨来去匆匆,霎时天晴。
挥散众人,我让阿力果单独留下。
“大军将还有何吩咐?”
我摘下面具,露出红肿的眼睛,坚定地笑着,亲手把面具交给他:“戴上吧,未来的大伽蓝。”
“你去哪儿?这个时候……要走吗?”
“去救我的冤家。”
兵符、印绶一一交待清楚,回首身轻。
今朝尘尽光生,将情痴一起经过。
要怎么经过?
回忆汹涌,一寸一缕都是他,再也收拾不得。人生聚散离合皆如梦,似深埋湖底几百年的前尘幽幽浮起,焚心蚀骨无法平息。
经不过。情这一物,是世间最毒的蛊,不能沾,不能惹。
而我怕是早己沾染一身,生亦如何,死亦如何。
南诏大军将不能做的决定,澹台明庭可以。
原来做回真正的自己,也没那么难。
从此世上再没有苏毗真达罗。
谁戴着黄金面具,谁就是南诏的白虎战神。
之前做那么多准备,原是为等这天,只不过来得突然了一点。
我把麾下兵马连同迦叶,全托付给阿力果,让他一定要把白虎和婼羌的族人,带回南诏。
阿力果问,“没有话要留给云南王吗?或者……写封信也行。”
我摇头,“不必了。他会明白的。”
在吐蕃人眼里,萧越人只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俘虏。擒获他,折磨他,能羞辱中原的皇帝。如果他贵重到能交换他们的大相,拿回失去的城池和土地,就更好了。
若他没有这种价值,会沦为泄愤的祭品。誓师仪上最令人热血沸腾的戏码,就是俘虏献祭。把尊贵的敌人置于千军万马前,剜出他的心头血来祭旗,激励士气。
论莽热一天没押到长安,维州的围城之困无解。
川西节度使集结兵马,继续仰攻维州城。萧越人的死活对他并不重要,借吐蕃的刀除掉一个宦官,反而能让他占据川西之战最大的头功。
牟尼赞普又从康、嘉戎等地“大料集”,三户抽一丁,强征蕃军来援。
维州城的守城大将悉怛谋,也立下寸土不让的军令状,誓与此城共存亡。
开战前夜,我单骑离营。
一人一马一把剑,沿杂谷脑河逆流而上,朝梭磨峡奔去。
此处山势最为险隘,是蕃军后方囤兵的营地,贵重的俘虏也关押在那里。
马蹄在空旷的岩石上弹起回音,勒缰片刻仍未停。不多时,同允策马追赶上来。
“深入虎穴很危险,我没指望还有命活着。你想清楚了?”
他平静地答:“士为知己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