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战长达半月,面对吐蕃七万骑,始终没让敌人的骑兵突破阵地。
大大小小的交锋,多达四百余次,敌军主力有了撤退的迹象。
雅州一役,将近尾声。
有的人权重望崇,一听他名字,就以为这人已经死了很久,但其实他还活着。
蕃军在雅州城外惨败,主力几乎全军覆没。残兵不足百人,掩护大论乞力徐往山上逃遁。
擒贼未擒王,就不算一场善始善终的胜仗。
“三小姐!穷寇莫追,当心有诈!”
王环急急阻拦。
我没空跟他解释,夺过澹台的旗帜狂奔而去。
山高林密,军马也跑不过猛虎。
前尘一一浮起,劈头盖脸地扑来。
大来谷地,金雀翎射出,箭筒已空,旧恩尽偿还。
再照面,就只剩你死我活了。
必须为这段风卷残云的往事,亲手画下结局。
这是一个好长好长的夜。
满弓如月,箭尖银灿灿,穿透了盔甲。
有雪山狮王之称的吐蕃第一勇士,坚韧地,高贵地,张开双臂,迎接他命运的终点。
碧血惨烈如歌。
揭开面具的刹那,乞力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原来……是你啊!”
没有挣扎,或许他根本不想挣扎。只是仰躺在地上,目不转睛地凝望那面旗帜,笑着喃喃:“你们汉人总说人生如梦……是很有意思的。就像这座迷雾重重的大山,也许兜转很多年,才能窥见一丝真实的样子。然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还是云山雾罩。只能带着糊里糊涂的遗憾,埋骨其中。”
最后他说:“澹台不破早有预言,若两国兵戈再起,终有一日,我会死在澹台氏的后人手里。”
血沫从唇角涌出,像昙花般转瞬便枯萎了,凋谢了,残落了。
按规矩,我该割下他的头颅,沿途传送长安,作为南诏送给大晏皇帝的厚礼。
可我不想那么做。
刀剑有魄,武有精魂。乞力徐为人坦荡,是值得尊重的对手。
或许人死之后,会去到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没有战争,也没有国仇家恨。他和阿耶还可以像曾经那样,对饮烈酒,纵马狂歌,实践他们对友谊和忠诚的誓言。
我叹口气,朝乞力徐的尸体走过去。
心神震荡间,没能及时察觉身后的异动。我只想替他合上双目,从昏迷中醒来吐蕃士兵,误以为我要斩下大论的首级,暴起捍卫,挥刀迎头劈落。
骨肉崩裂,满目暗烈的鲜红。
那不是我的血。
滚烫的血水,沿着消瘦下颌,滴滴答答落在我脸上。黑得映不出一丝光的眼眸,宛如一个不朽的梦。万丈红尘中,只可遇见,无法挽留。
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永远,永远也不要明白那些极端的痛楚和喜悦。
为什么要这样重逢。
萧越人替我挡下致命的偷袭,反手将长剑递出,刺穿蕃兵的胸口。
长而狰狞的刀伤,从他的左肩横贯右下肋。
可他没有动,只是睁着眼,生怕惊动一个稍纵即逝的幻觉。
瞳孔相映的一瞬,逼人的杀气在眼底褪淡。温润且明亮,可以流淌出清澈的水。
树林又恢复死寂。
黛青的夜,银钩的月。苍郁的林子里,飘着乳白的雾。
“阿纨。”他逐字地念,宛若在唇齿间,仿佛辗转了生生世世。
山间吹来一阵很轻的风,卷起枯叶脆裂的碎响,他警觉地攥紧手中剑。
“别动……是迦叶。”我按住他的手背,只摸到一滩黏稠温热。
天那么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我还是捡起面具,重新戴在脸上。
白虎绕着他嗅了几圈,低沉地呜呜几声,走到一旁趴下。
经年累月打仗,处理伤口是驾轻就熟的事,很快便包扎完。我问他:“还能走吗?”
他点头,没来得及再开口,我已经翻身跨上虎背。
萧越人踉跄追过,欲言又止,“听说他在王城里,用你的名字造了一座宫殿。”
“名字很容易换,我现在是大伽蓝,也不叫澹台明庭。这场仗打完之前,最好不要有太多人知道。”
“等打完这场仗,你会……住进去吗?”
迦叶不知道怎么回事,驮着我在原地打转,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这样也好。”久不见回应,他垂下头,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低道:“他如今,是南诏的王。”
风又吹起来了。嗓音绞在夜风中,眸子里的光,一星一星沉下去。
“算了。”我不耐烦地皱眉,冰冷坚硬的面具依然无动于衷,“神仙都跟你聊不明白。保重。”
白虎腾跃半空,带起气流,掀动他黑色的袍角,像一片在风中滑行,毫无重量的羽毛。
淅沥——淅沥——淅沥——
墨玉般几近透明的天空,下起薄凉雨丝。漫山烟青色,疏疏朗朗。
那年春天,真的很冷。
雅州大捷后,大晏与南诏联军,开始发动全面反攻。在险峻群山之间,对吐蕃的残兵追击不舍。
晏军步骑兵两万,兵分九路齐头并进,南诏则从旁策应。双方合军分十路,深入吐蕃内境,呈铁壁合围之势。
吐蕃军队在三泸水一带扎营固守,斥候查探时发现,吐蕃营帐所立之处地势低洼,是龙困浅滩的四局。
萧越人立即下令掘开河堤,放水淹没敌营。
蕃军溃败,被迫向鹿危山方向后撤。
痛打落水狗的好戏,错过多可惜。
晏军趁势穷追猛打,南诏则派出数百精锐,由当地羌人带路,昼夜兼程绕道鹿危山后方,设下埋伏。
待蕃军在鹿危山麓整顿残军,准备迎击追兵之时,设伏的藤甲兵暴起,直刺蕃军后背。吐蕃士卒以为深陷包围,仓皇中四下奔逃,死伤两万余,几乎全军覆没。
鹿危山一战,史称“泸渡之役”,也拉开了“十路伐蕃”的开端。
联军大获全胜,获俘甚多,吐蕃大兵马使乞藏遮遮也沦为阶下囚。事后清点缴获的军器粮草,发现这些吐蕃俘虏中,竟有不少黑衣大食的士兵。
时隔五十年,这是继怛罗斯之战后,大晏和大食的再次交锋。
原来南诏弃吐蕃而转投大晏,导致吐蕃兵力不足,不得不将这些投降的异族俘虏,一股脑全扔到川蜀。
西域士兵很不习惯西南气候,甚至会增加他们用兵的难度,但吐蕃仍决定饮鸩止渴。
原来所谓的十六万大军,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由这些乌合之众组成。
吐蕃王庭一定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个猜想很快就被证实。不久便传来消息,赤松赞因病去世,他的儿子牟尼仓促继位,称牟尼赞普。
新老赞普王的交替,并未延缓前线战争的脚步。
联军继续朝维州进发,沿途势如破竹,再次困住了维州、昆明两城。(这里的昆明指四川省盐源县一带,并非云南昆明)
吐蕃不愿放弃这两大军事重镇,急调灵州、朔方的蕃军南下驰援。由内大相论莽热,率兵十万解维州之围。
维州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异常险峻,可居山守险。
吐蕃为夺下这座城,曾苦心策划二十年。据说是把一个吐蕃妇人嫁给维州守城的将领,二十年内生下两个儿子。待攻城之时,此二子为内应,城池遂被攻陷。
吐蕃夺此城,号之“无忧城”,鸠占鹊巢三十七年,哪舍得拱手让出。
眼看又是一场血战。
蕃军已输红了眼,把战场活活变成人间炼狱。生死存亡之际,竟炼出滚烫的人油当武器,泼向大晏的士兵。
城内的青壮,被刀尖逼着一起守城。又把剩余的老弱妇孺骗上城头,逼他们脱光衣裳,然后捆缚双手,像杀鸡一样一刀割喉。
待百姓在血污里抽搐哀嚎着死去,血也流得差不多了,就把尸体扔进滚滚油锅。士兵来回抬着木桶,从锅中舀出热油,分发至不同的垛口。
若城下攻势猛烈,热油都炼不及,往往人还没咽气,就被活着扔进油锅,炸得瞬间面目全非。
维州城上空黑烟滚滚,腥臭熏天,蛮人的恶行罄竹难书。
顾虑城中百姓,不能再发起强攻。
僵持中,吐蕃的十万援军已掠入川地。
圣旨一道接一道,萧越人不得不抽调兵马,掉头与西川节度使一同迎击论莽热。
若维州城失守,吐蕃进军巴蜀的诡计将彻底胎死腹中。相反,大晏可以通过维州城所把守的山间要道,直入吐蕃腹地。论莽热是吐蕃手里的最后一张王牌,甚至将扭转战局的希望,全押注在他身上。
这么举足轻重的人物,当不是泛泛之辈。论莽热乃吐蕃的皇亲国戚,手握兵马大权,整个河陇的吐蕃土地,全在他治下。能征善战的论莽热,以内相之职身兼五道节度使,配五府将印,地位之显赫,在吐蕃罕有其匹。
看得出,牟尼赞普为保住维州城下了死令。
战况凶险,南诏不能坐视不理。
我让白崇景继续围城,切断城内粮水,暂且按兵不动。亲率一万兵马,和阿力果赶往朴头山驰援。
对擅长驰骋的吐蕃人而言,深入川西险峻的群山之间跋涉行军,不是那么容易的。
十万兵马调动,能走的路不多,拢共就那么几条。
论莽热的士卒奔赴千里,远道来援,肯定盼望速战速决。
狗急了跳墙,人一急就容易铤而走险。
沿杂谷脑河而上,西面的朴头关是进入平原的必经之地,也是朝廷于剑南防御吐蕃的要塞——婼羌的勇士就埋伏在这里。
吐蕃前军挺进,遭遇千余晏军拦路阻击。双方激战数轮,晏军佯装败退,引吐蕃前锋紧追不舍,不知不觉被引入早就布好的“口袋阵”。
山谷险峻,吐蕃的骑兵被堵在蜿蜒狭窄的谷底,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两侧山崖笔直陡峭,又不能攀援而上,前后两条生路都被封死。
我和阿力果分别据守在山谷左右两侧的顶峰,伏兵趁机四起,滚石、火把、密集如雨的透甲箭,挟雷霆万钧之势从高处击落。
一天一夜过去,吐蕃前军近乎全歼。
上了赌桌又输不起的人,会在同一个坑里栽两次。
论莽热得知前军中伏,惊怒不已,忙督促后军疾行前来救援。
我们决定故技重施,在吐蕃前军覆灭的山谷中再次设伏。
打仗不是依葫芦画瓢,这轮伏击并不轻松。
蕃军深陷囹圄,顿起鱼死网破之心,全力突围。
强弩之末的挣扎,终究无法力挽狂澜。在南诏的伏弩箭矢下,蕃军心神大乱。大晏的伏兵乘势冲击,十万援军在山涧沟壑中溃散踩踏,死伤惨重,折损过半数。
最值得称庆的是,大相论莽热被生擒。
头一回亲手拿下这么尊贵的俘虏,我很高兴。
他可是吐蕃举足轻重的人物,足以影响整个维州之战的结局。有论莽热做人质,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兵不血刃地打开维州城。
凯旋归营,铠甲还未脱,西川节度使就马不停蹄赶来要人。
火烧眉毛也没那么急,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南诏的部将个个面露不虞,称没有大军将的手谕,不敢擅自把重要战俘交给他们。
川西节度使派来一位韦将军,率千骑精锐,虎视眈眈囤兵营外。就等着我往交接的文书上落印,然后马上把论莽热带走。
看这阵势,我要说一声不给,两边马上能打起来。
节度使真是多虑了,我压根没打算扣留吐蕃的大相。这尊佛留我手里没什么用,凡有闪失,罪过还不小。就算晏军不来要,我也会全须全尾地给他们送去。
南诏是大晏的臣属国,我之所以肯打这一仗,是替云南王向皇帝表忠,哪有抢头功的道理。
我把文书从头到尾细看一遍,取出金印准备往上压。
“不可!”同允闯进军帐,急切地一掌按在文书上,“大军将三思,吐蕃人手里也有我们的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