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随吉返回长安,临行前留给大伽蓝一幅画,尹鹤拓代我收下。
红衣白虎,金锤玉莹——是故人手笔。
我当时觉得纸上的雪好脏,不愿再看,没想到青黛一直留着。
陆先生有令人惊叹的先见之明,勾勒画卷如同谶语。
初见不识画中意,再见已是画中人。
或许他早就料到,将来某天,我会骑白虎闯出这辉煌囚笼,追寻属于自己的人生。
当然也意味着,朝廷上下都清楚,澹台公的遗孤如今改名换姓投效南诏,是件很微妙的事。一层窗户纸,随便戳戳就破了。
尹鹤拓把画卷锁进深匣,郑重承诺:“只要你不愿,谁也不能把你带走。南诏大地,倾国之力,都是你身后的倚仗。”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南诏王,堪称一代明主,我没有看错人。
这片土地在他殚精竭虑的治理下,越来越富庶强大。许多法令包括官制,都效仿大晏。同时他亦懂得水可载覆的道理,绝不竭泽而渔。轻赋税,免劳役,洱海之南,一派政通人和的清平气象。
受万民敬仰的王,正是天纵英姿的好年华,始终形单影只。大臣们频频劝谏他早日迎娶王后,为王室开枝散叶。
南诏独大,即使出于政治考量,选择也非常多。能与王驾作配的,不乏白蛮贵族之女,也有五诏和三十六蛮部中待嫁的公主,其余大小部落鬼主的女儿,更是数不胜数。
尹鹤拓对此并不热衷,三翻四次推拒。外面风传南诏王可能是个断袖,好几次被内侍撞见他跟大伽蓝拉拉扯扯,举止神态颇暧昧。
众臣苦口婆心游说,各种晓以利害。催得急了,他开始大兴土木在王城内建造一座宫殿,称是给未来王后的居所。要引凤凰先栽梧桐嘛,宫殿落成之前,此事休要再提。
待华美的宫殿造好,五诏应该已经真正臣服脚下。只要帮他了却这桩夙愿,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上次的争吵,是我不对。留在南诏一味逃避往事,又不肯接受尹鹤拓的感情,是自私地利用了他的包容和期待,结局注定失望。
我一直拿平定西南当借口,出生入死地帮尹鹤拓坐稳王位,也自以为做得无可挑剔。当他需要人冲锋陷阵时,我是他最锋利的剑。当他疲累困顿时,我是他最坚固的盾。我渴求的,不是躲在王座下被人所护,而是拥有能够守护人的力量。
其实南诏和五诏的纠葛,与我何干呢。他让我留下,绝不是为了把我当成征伐的利器。假装无视他的用心,又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
我开始有意提携阿力果,同时暗中削弱索灵察对羌部兵权的掌控。
对这个幽灵般的存在,始终感觉复杂。有种古怪的熟悉,又亲近不起来。除了赫连桓,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我很怀念恩师,偶尔会追问一些赫连桓小时候的事。他总是老调重弹,没说几句就绕到复国上。
这个危险的念头,会害死太多人。怎么复?跟尹鹤拓定下的铁律完全背道而驰。让南诏同大晏对抗,无异以卵击石。除非联手吐蕃……简直疯了。
当然索灵察有他的优点。身手过人,处事清醒决断,也很能保守秘密——但这并不代表忠诚,跟可靠与否更没有直接的关系。我不喜欢做任何决定的时候,总有一个阴沉的声音在边上指手画脚。
晴朗的夜里,我拎一坛荔枝酒去找阿力果,问他:“你爱春迟吗?”
他不假思索地肯定道:“她也爱我。”
“那么和复仇比起来,春迟和李和舟,哪个对你比较重要?”
阿力果聪明通透,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他若想留在南诏,乃至娶大公主为妻,就必须放弃刺杀大晏的皇亲。
他们不会有在战场上相遇的可能,因为南诏永不倒戈。
这次他沉默较长,终于缓缓开口,“逃出长安那晚,我就知道,玄德门一战,或许是我这辈子,距离仇人最近的一次。我没有一天不想杀了他。可是如果这份仇恨会伤害春迟,甚至为她的国家引来灭顶之灾……做人不可以这么自私。”
经历那么多,阿力果也成长了,懂得责任的重量和男人的担当。我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你要信我呢,就耐心等着瞧。用不着亲自动手,李和舟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他现在不过是个郡公,中原的皇帝不会放过他。”
“我信。”他抬头看我,碧绿的眼眸清澈坚定。
“将来我不在这里了,你要多提醒诏王,提防索灵察。还有……保护好婼羌的族人,我会把他们托付给你。”
将来战事平定,就让他们解甲归田。在这片丰沃的土地上冶炼、耕种、纺织、放牧,过简单平静的生活。
“索灵察也是你的族人,你觉得他可疑?”
怀疑是一种直觉,很难解释。我凝眉思索片刻,“一个内心装满仇恨的人,早晚必成大患。”
阿力果点头答应,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他毕竟是个骨子里浪漫热忱的粟特人,和大公主炽烈的感情,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灵。
上天从每个人身上拿走的,给予的,都不一样。我从来也没怀疑过,世上有剔透无暇的爱。两情相悦多么珍贵,只是自己没福气遇上。
苍山云弄峰下,有灵泉名蝴蝶。每年四月二十三,是蝴蝶相会的日子。
年轻的姑娘小伙,会从四面八方赶来蝴蝶泉,跳“三节棒”舞,唱起热辣深情的山歌。从清晨太阳升起,到黄昏日落,再到明月高悬于柳梢,能对唱七天七夜,在歌舞中抒发对彼此的思慕和爱恋。
鸳鸯交颈,生生不息。
那年的蝴蝶会,由南诏王亲自主持,五诏里有三位诏主的女儿都来参加,含义不言自明。
我瞧着浪穹诏和越析诏的公主都挺不错,一个人美歌甜,一个贞静端方。
西南贵族的血脉传承都有迹可循,同属“蒙氏诏”的是蒙舍诏(南诏)和蒙巂诏,浪穹诏则是“三浪诏”之一(施浪诏、浪穹诏、邆赕诏,统称三浪诏),只有越析诏孤立在外。
蒙巂诏诏主原罗,就是当年的小王孙,今年刚满十三,唯南诏马首是瞻;越析诏两头不靠,很可能成为下一个被吞并的目标,终日惶惶;浪穹诏就厉害了,实力在三浪诏中最强,若尹鹤拓能娶回他家的公主,势必分化三浪诏的结盟,对六诏合一大有好处。
不过最终是要看尹鹤拓的意思,他如果更喜欢越析诏的公主,也没什么不可以。
节庆的蜜汁烤乳扇很香甜,我边吃边给他分析,连左右的人几时无声退下都没察觉。
尹鹤拓还保留了长安宫廷里带来的习惯,煮得一手好茶。用银刀切开茶砖,掰下小块丢进泉水风炉里煮,汤色澄红清透。
他斟出一杯递过,语声轻柔:“阿纨慢点吃,别噎着。”
本来没噎来着,给他这么一说,喉咙像被奇怪的东西给粘住了,嗫嚅道:“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什么?”
“听见了。”
“所以呢?”
“三浪诏不足为惧。”他低头品茶,依旧云淡风轻,“哪怕再加上越析诏,让他们全拧成一块儿,也不是南诏的对手。”
“不是,浪穹诏的公主哪里不好?她唱歌多好听啊,你刚才也听得很开心。你要是不喜欢话多的,越析诏的公主就很安静,长得也漂亮……”
他抬起手挥了挥,很轻松地打断我:“她们很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她们都不是你。五诏倘有逆乱之举,可以派兵平定。王后是我的妻子,要与我相伴一生的人,不是用来结盟的工具。”放下手,郑而重之地对我说:“如果我的王后不是阿纨,有谁能把她变成阿纨呢?”
这件不会有结果的事,早就没有一提再提的必要。我的感情已经残废了。就像战场上被砍掉的肢体,不会重新长出来。彻彻底底,从此以后,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
握紧茶杯又放开,无意识地重复了好几次,我耐下性子劝说:“一统西南不能光靠打打杀杀。他们毕竟不是外族的敌人,再往上追溯,六诏彼此沾亲,血脉同宗同源。你有没有想过,一味靠武力强取,会失尽人心,伤害的也是自己的子民。”
他凝望杯中倒影,低沉缓慢地说:“五诏螳臂当车,早晚自取灭亡,非战之罪。”
好小子,油盐不进。我有点生气,朝他丢下一句:“这仗我不打,你自己想办法。”
说到做到,我当天就把兵符、面具和铠甲如数奉还,扭头走出王宫。
在大晏和吐蕃再次开战之前,他必须把西南六诏的力量集中起来。这种时候,傻子才会制造内乱,徒然消耗己方的兵力。再说一个一个揪着打,根本来不及。
置身青山绿水间,才恍然发觉,我已经很久没把绷紧的弦松一松了。
对外暂无战事,士兵也要归家渔樵农耕。
我把婼羌的族人带到海边一个叫“龙龛”的村子,让他们开垦荒山,搭建屋舍,跟村民学犁地。
苍山之地石头多,巷陌皆垒石为之。村屋民舍也用木石,高丈余,连延数里不断。
羌人自古游牧,惯于漂泊。最擅长打猎,以及冶炼铜铁造兵器,对春种秋收就一窍不通。全是旱鸭子,更别提出海捕鱼。
若能让他们融入此地的生活,逐渐聚落而居,以后除了给王室提供武器,也能过上自给自足的安稳日子,代代繁衍生息。
这村子原本叫李家庄。尹鹤拓年幼时,朝中有佞臣弄权。阁逻凤担心儿女被害,不得已把他们藏在小村子里,由一对老夫妇抚养,派侍卫暗中保护。
村中老少对姐弟俩的身世一无所知,以孤儿待之,十分关照爱护,常有接济。尹鹤拓和姐姐与村民朝夕相处,结下深厚的情谊。突然被迎回王宫,仍对村庄依依不舍。王室派驻的段氏、杨氏和张氏家族不愿回朝,便长留在李家庄。
尹鹤拓承袭王位后,下御诏将李家庄更名为“龙龛”,赐良田千顷,免除农渔税赋。为续养育之恩,王室所用的菜肴果蔬,皆由龙龛御供。当地百姓衣食丰足,老少知礼,恍如世外桃源。
汉家公主为吐蕃带去锦帛珠宝、农稼种子和草药,也让游牧的蛮人学会把陶土烧制成陶器,用水碓磨舂米磨面,才滋养出强壮的兵马。
西南有山有水,物产本就肥沃丰足。中原农耕、丝织的传入,更是如虎添翼。如今的南诏能支撑数万大军常在外征战,甚至花费巨亿修建佛寺,财货之丰饶可见一斑。
龙龛良田一望无垠,两人三牛犁地为耕,以水稻为主,麻豆黍稷次之,收割完后再种粳稻。浇田皆凿引山泉,水旱无损。不过南诏的麰(mou,大麦)味道不好,只能用来酿酒,酿出的酒也微酸,不是好酒。
我住村东头的石屋,每天带族人一起下田耕种,也教他们如何养蚕。南诏之地本没有桑树,只有柘树,所以他们的蚕全养在柘树上。
《蛮书》中说南诏“俗不解织绫罗”,但尹鹤拓跟剑南节度使王昱关系打理得很好,曾经数度派人奉上金银珠宝。王昱来者不拒,也投桃报李地送来一批蜀地工匠,让南诏百姓学会织造丝绫锦绢。
最要紧是教会族人们辨别野菜和菌子。南诏的野菌漫山遍野,饭桌上常见。有些能吃,有些吃了要全村躺板板。
怎么分辨哪个能吃哪些不能呢?
浔弥说这个容易,先抓一把喂鸡,鸡吃死了人就别吃。鸡要是没死,就和菌子一起炖。
繁重的劳作令人精疲力尽,夜里倒头便睡,不会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