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仗可打的时候,我喜欢待在避风台。偶尔小酌几杯,白天看云,晚上看星。
天很蓝,蝉鸣声嘶力竭。沙沙沙沙……是竹叶在微风中作响。
石柱上刻着清平官写的诗句:“悲哉古与今,依然烟与月。”
从朝霞到晚暮,光阴譬如韭上露,是一种苍凉的宁静。
雨季又至,天空流下成行淡青的泪,沿着莲花纹瓦当缓缓洄滴,敲打出很缠绵的声音。
漫天瓷青的雨点,黑暗中绽放的刺蘼。花瓣艳幽幽的,像血,香气浓郁得令人窒息。
除了雨声还是雨声,整个世界都变遥远。
大公主和阿力果又带迦叶去打猎了,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
避风台冷清,不像王宫里仆婢成群,只有侍女浔弥服侍左右。
浔弥才十五岁,跟我殉葬那年一般大。小姑娘生得娇俏伶俐,浅蜜色肌肤,像蜜蜂金色翅膀。微丰的唇鲜润亮泽,仿佛涂满膏腴。年轻真好啊,歌喉比银铃脆亮。
她对万里之外的长安充满向往,有数不清的好奇。
比如我告诉她,长安人把年轻的姑娘称作“娘子”,她扑闪着眼睛问,那郎君把自己夫人叫什么?都叫娘子?
我点点头,她就兴奋地拉着我的袖子说,那你也叫我娘子好不好?
少女的愿望多么容易满足。我折下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替她簪在耳鬓,“愿浔弥小娘子,芝兰茂千载,福寿康宁长。”
有一天她鼓起勇气问,“伽蓝殿下,我喜欢你,我可不可以做你的娘子?”
春迟和阿力果的恋情,虽从未挑明,在王宫里也不算秘密。如果女子有了别的丈夫,那么丈夫也可以另娶,是西南蛮族奇特的风俗,某些部落延续至今。
我笑了很久,说你还是唱歌给我听吧。
于是她又唱起那首重复过无数遍的,古老的歌调——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殿下想念长安吗?”
浔弥伸出柔软的手指,小心抚过我湿润的眼角。
我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
有很多事,不是爱过,伤害过,诀别过,就可以离别和遗忘。
我离开了他,但我永远忘不了他。
“每次提起长安,你总是很伤心的样子……既然牵挂,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回。
逢冬至大典、帝后生辰,诸国的国君为表恭顺,也会亲往道贺。西南年年朝贡,珍贵的贺礼翻着倍地送,礼数不可谓不周全。
但人肯定不露面——尹鹤拓是南诏之主,何必轻易涉险。
质子生涯算不上愉快的回忆,他不愿故地重游情有可原。南诏大珈蓝御白虎为战的赫赫威名,上达天听。礼部几次三番盛情相邀,都被尹鹤拓找借口推辞掉。
我懒得去想,到底谁非让我去长安不可。李玄微没有拆穿大伽蓝是女人的秘密,很有耐心地纵容这个心照不宣的游戏。
萧越人以前说过,能在宫廷里活下来的人,记性都不差。否则很容易忘记自己撒过什么谎,得罪过哪些人,岂不死得更快。
所以啊,大明宫的人不会忘记,敬宗横死的那晚,是谁骑白虎闯出丹凤门,救走了刺杀王爷的。两个反贼带一头白虎,逃亡过半壁江山,投靠西南蛮。
对很多人而言,那件事就如同发生在昨天,不仅并不遥远,还很值得警惕。
尹鹤拓问过我的意思,我反问他,知道我阿耶是怎么死的吗?在边塞手握重兵的藩王,孤身入宫赴宴,是多么危险的决定。我不去,你最好也别去。
见我态度坚决,他反而很高兴。
我有时觉得,可以在雪山下盖一间小房子,打猎捕鱼,安稳平静地度过一生。是的,做个不背负期待,也没有过往的空白之人,不再有欺骗和伤痛。
很久没有去想大漠,也没有想起长安。那座海市蜃楼之城,变得那么遥远,那么遥远。花香,药香,模模糊糊,是上一世的事了。
回过头,曾深爱的都消失不见,哪里也找不到。
记忆如同寂寞的焰火,刹那盛放,在漆黑的夜空中舒展开,又缓缓凋零成细小的流星,一点一滴坠落洱海。
南诏总是炎热,眼泪未及落下,就随汗水一起蒸发掉了。
鲜花烂漫的季节,太和城锣鼓喧天,迎来大晏高贵的使者。
我嫌吵,推病不朝。
后来才知,来的是故人唐随吉。
那段日子不算太平。
听闻吐蕃挥兵进犯蜀地,再起烽烟。
晏军措手不及,十万兵马旗靡辙乱,丢盔弃甲,是大晏对吐蕃少有的败绩。
名将阿史那道真阵前失地,遭罢黜,不得不脱下铠甲归田务农。
这节骨眼上,西南屏障的重要地位显露无遗。
六诏所处的位置,进可攻退可守,一旦与晏军联手,可抚吐蕃之背,让其不敢纵马驰骋,直入中原腹地。
李玄微再次把目光投向这片神秘遥远的土地。
晏使唐随吉,为南诏王奉上天子御赐的一领锦袍。
这可不仅仅是件衣裳。
礼轻意重,等于大张旗鼓宣告,南诏是大晏的同袍臂膀,对其余五诏的震慑不言而喻。
我跟尹鹤拓说,自矜则贵。皇帝现在正着急上火,你可以先松口气,再等等看。
光画饼哪行,想让人卖命,得拿出真正的诚意。
诚意很快就翻山越岭送到面前。
除了锦袍,随吉还带来一个震惊的消息。
大晏天佑四年,昭靖太子沉冤昭雪,被追封为“明德皇帝”,从细柳原移葬皇陵。
他终于做到了啊。不枉费多年的苦心隐忍,步履薄冰。
国公如今正熏灼鼎盛,太子遗孤的秘密,将永沉海底。这个“谣言”之所以没有流传开,因为它对当朝天子同样不利。
我只希望他以后什么都好,岁岁年年都好。哪怕天各一方,再难比翼。
那么当初通敌的到底是谁呢?时隔多年,依旧查无实据。但这把杀人不见血的尖刀,第一次明晃晃指在了李和舟的脸上。
河湟昭阳堡大将军王环挺身而出,愿以项上人头为自己的证词担保。
李和舟与吐蕃暗通款曲多年,却以通敌罪构陷前太子,枉送三军性命的阴谋,逐渐露出端倪。
早在二十多年前,婼羌的灭国之祸,就是由他挑起。澹台不破镇守河西,犹如铜墙铁壁,曾从敌俘将领口中拷问出惊天隐情——肃王将从婼羌缴获的大量精良兵器,卖给了吐蕃牟取巨利,助其攻打勃律。
吐蕃将勃律部族一分为二,承诺可出兵助他镇压藩镇势力。条件是肃王登基称帝后,割让出西域大片疆土。消息尚未经证实,肃王便先下手为强,再次故技重施,以谋逆之罪害死澹台不破。
陈旧的口供不知几经辗转,才被王环找到。而当初拷问、执录的关键人证,所有知情者,全都不在人世了。
原来真相并不模糊,只是死去的人,没法从地下跳起来喊冤。那么多年,也没谁敢拿出同归于尽的决心,揭开这层遮羞布。
丹心铁血的王环,没有辜负他对阿耶的誓言。
缺乏人证的“物证”,可以是伪造的,李和舟当然不认。
哪怕人人心知肚明那就是事实。
一人藏万人找,朝廷也很难查出王爷暗通敌国的明证。
萧国公找到澹台不破被杀后,负责起草诏书昭告天下的谏议大夫。文书里提到,坐实澹台不破通敌之罪的,是和吐蕃将领之间往来的书信。
信的内容很荒谬,原件不知所踪。谏议大夫战战兢兢地说,他起草诏书时,提出要再看一眼书信,李和舟却含糊其辞地搪塞道,信弄丢了。
而当年的奏记孙诲已死,这封信究竟有没有存在过?
我更相信书信是孙诲捏造的。
乞力徐为人谨慎,还多次提醒阿耶,提防朝中有人借机生事。他们虽一度交往频密,但从未留下白纸黑字,根本不可能写信。
李和舟一口咬定确有其事,不断强调是先帝御笔亲断的案子。信弄丢了也没办法,自己只担个疏忽失察的罪名就罢了。
有时候对付敌人,不一定需要千军万马,一根足够锋利的毒刺就够了。
王环拼上一死,为皇帝送上这根刺。
李和舟由亲王夺爵,变成宗王。又一路摧枯拉朽地沦落成郡公,兵权尽失,削减封地,采邑仅剩三百多户。原来占有的民户赋税,则尽数归还皇家。
王子犯法怎会与庶民同罪?这根刺毒不死李和舟,他毕竟是皇亲勋贵。
澹台氏满门血泪,就此一笔勾销了。
李玄微好手段,天生是当皇帝的料。不仅收拾了眼中钉,还趁势罢免掉五十多个李姓的王爷,把这些血缘薄远,也无军功傍身的宗室王,全部降封。
如此一来,李和舟也很难为自己叫屈。
历来皇帝得天下,为笼络人心,都要大封宗室王爷,以巩固本姓之尊荣权力。
许多亲缘已经非常疏远的李姓,没立下什么功劳,都能被封王。本支宗亲自是不用说,甚至连襁褓幼儿,也都赐予王爵。虚封为王而不赐兵权和实地,为皇室的颜面添光。
一大堆李姓宗王,没有军功而白白享受万民的供养,成为百姓沉重的负担,对国库赋税影响极大。
李玄微大行裁撤,可不光是自减威仪。急着充实库银,乃战事将起的前兆。
借昭靖太子平反的东风,阿耶也洗清了叛国的罪名,追封忠义亲王,加赠太尉,以亲王身份陪葬乾陵。
澹台公惨死的儿女,生前的尊荣都失而复得。含璋世子承爵清平侯,连那个跟西域乐伎所生的小女儿,也落了个宁国郡主的追封。
呵,宁国郡主澹台明庭。全家都死光,现在封一堆花里胡哨的虚名有屁用。
我还是不肯去见随吉,“实在没什么想说的,见了面彼此尴尬。”
他要带的话,我多少能猜到,就不必亲耳再听一遍了。
“唐大人无意勉强。”尹鹤拓也很体谅,“今晚的宫宴,由大公主操持,绝不会怠慢天朝的使臣。”
“唔,辛苦春迟。”我仰头痛饮一口酒,用手指高高挑起锦袍:“猜猜看,这件袍子意味着什么?”
尹鹤拓欲言又止,静静立在月光下,任月色洒遍一身如水光华。
“你成为六诏共主的那天,不会太远了。使臣启程回长安,五诏必有异动,到时候……”
“阿纨。”他的目光复杂,有不舍,亦有忧伤的决然。在我醉醺醺的面孔上流连,又穿过长窗,直望向星斗所指的北方。
“你现在是忠义亲王的遗孤,不再是叛臣之女,无须流落在外东躲西藏。萧越人做这么多,是想让你回去。其实我经常骗自己,你能留下是为了我……可你并不快乐,除了打仗就是躲起来喝酒。我愿给的,都不是你想要的,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回到他身边,能让你像以前那样笑……”他越说越轻,在叹息中难以为继。
我把锦袍抖开披在他肩头,只顾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回去做什么?关在皇宫里绣花、读书?或者送去吐蕃和亲,说不定能捞个公主当?我看是朝廷怯战,宗室里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了。小师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要抓牢。”
酒香在唇齿间悠悠流转,我笑得没心没肺,像只偷了腥的猫。
“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我不是在跟你谈这个。”
“你终于烦我了?”笑声在空旷的殿宇回荡,听上去尖锐又放肆,“是不是觉得,我跟那些满脑子阴谋阳谋的文武大臣,也没什么不同?说不定我本来就是那种人,以前没机会争权夺利罢了。阴戎羌两万八千众,个个以一当百,哪次开战不是冲在前锋,你确定要我把他们都带走?”
“阿纨!你明知我没那个意思。最不想看见你上战场拼命的就是我,一定要把我说得那么不堪吗?”
心情太混乱,难免口不择言说些伤人的话。我捡起酒坛朝他晃了晃,“哦……那你先去忙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走在阴凉森然的宫殿里,古旧的木板响起沉重的声音。
三年了,我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醉得太深,很快便睡着,一个梦也没有。
随吉启程那天,漫天细雨,缠缠绵绵落不停。
他穿着宦官紫袍,我熟悉的那种,连骑在马上的背影也依稀相似。
我没去送行。站在黑色的城墙上,遥望队伍蜿蜒远去,似流水幽幽,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