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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么？若想得开，福气自然在后头！”掌侍太监抄着袖子，阴阳怪气大声吆喝：“这是天大的恩典造化，随侍先皇，麻雀变凤凰，就成了娘娘，不比做贱奴子风光？便是家里的骨肉兄弟，也能封爵受赏。逢年过年拜祭娘娘们，好多着呢！”
高祖皇帝以“四十六妃”殉入献陵，里面还包括了十几名宫女。现在找不出那么多娘娘，要么把宫女活殉了再追封，要么先封个最低等的采女再殉葬。
分明蓄意逼死活人，却粉饰成甘愿的“节行”。这福气男人怎么不去抢？连太监也不用给先帝殉节。哪怕江山旁落，还有做“二臣”的呢，读那么多礼义廉耻圣贤书，换个皇帝一样跪。
我读书虽少，也看明白了，“贞洁烈女”的牌坊是专往女人脖子上套的讨命索，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女孩子们已吓掉半条命，压根听不进这些混赖话。每张泪痕遍布的脸孔，写满了不甘和绝望，跪在地上东倒西歪，根本站不起来。
阿娘的脸越来越远，后来怎么样了，我没能瞧见。
天昏地暗，黎明黑得如同傍晚。太监手里的灯笼在凄风苦雨里摇曳，迷滂的一点光亮，像黄泉路上的指引。
被挟在一群禁军里推推撞撞，脚步一深一浅，不知要被带往何处。雨声之外，清晰的心跳砰如擂鼓。
摸约走了两三柱香，行至一处偏僻的宫殿前。
这地方很陌生，我从未来过。灯火熄灭大半，黑魆魆的庞然大物盘踞在残光中，仿佛随时可以吞没任何靠近的生灵。
又等了半晌，里面走出个绯衣宦官，左右拥簇着五、六个打伞的小太监。
雨水浇在桐油伞面，轰隆声震天。我不敢抬头，垂目紧盯宦官袍衫下摆的一道横襕，能穿这身衣裳，起码四品往上。
位高者不需亲自开口，只让近旁的太监隔着雨幕遥遥问话：“人可带到了？”
首领取出符旨呈上：“请吴公公查验。”
闷雷轰隆滚过，我没听清那宦官说了什么，只见他扬袖一挥，禁军统统散开。几个小监拖着我继续往里走，稀里糊涂绕来绕去，也搞不清究竟在什么地方。
风雨乱成一团，凄恻的哭声从殿内传出，听不大真切。
这不是能胡乱打量的时候，总觉得那宦官身后像长了双眼睛，便不回头，也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
他不远不近地走在前头，突兀开腔：“澹台家的小姐，规行矩步果然与寻常奴子不同。主公对举止轻慢的人，向来厌恶。”口气不冷不热，说完仍旧沿着甬道踱步徐行。
我心惊肉跳，太监嘴里没有第二位“主公”，应该指的萧越人。
早听说萧国公身边有位大红人儿，上三品的司礼太监吴令孜，掌管皇城一切礼仪与内宫事务。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主拟奉天女名册的肥缺，手握宫人生杀大权，眼下更成了外朝内宫趋之若鹜的香饽饽。
莫非几时得罪过这厮？我想不出头绪。对萧国公赠药的那点好印象，瞬间无影无踪。
又走了半盏茶工夫，吴令孜回身打量：“到地方了。”
一门之隔，哭嚎声清晰无比，刻骨的绝望令人闻之毛骨悚然。我大气不敢出，睁眼看着吴令孜森然一笑：“好生瞧。”
小太监将紧闭的朱红门推开，里面的场景，真如寺庙照壁上雕绘的“地狱变”，我此生都不愿回忆。
活殉之酷烈，比人间地狱尤甚。空荡荡的大殿里，全是满面泪痕的奉天女，三五个抱在一起，哭声震彻楼台。
几个年老的尚宫力气大，三五下就把一屋子女孩儿身上的裙衫披帛全剥掉，连头上的珠翠也摘光。粗麻孝衣散发着殓尸布的臭味，往她们身上一套，腰间带子狠狠勒紧，就盘弄成一个拴好的蚂蚱。
我四顾无路，打着寒颤缩在帷幄后蹲下。
在高祖那一朝，位份高的太妃、太嫔，还有比较私密的“升天仪式”。为防有人脾气刚烈，闹出有损皇家的事来，继位的新君会挨个对她们当面抚恤，说一些什么慷慨蹈义，能让父兄受惠蒙荫之类，家族以后何愁不兴旺。半哄劝半威胁，言下之意，没第二条道可选。倘不情不愿地闹腾，最后白白牺牲还不落好处。
好赖话说得差不多，然后是“赐酒”。这酒当然是毒酒，连自尽都要人带着笑去死。
今朝坐龙庭的皇帝太年幼，劝勉就由太皇贵妃素盛儿代劳。奉天女名册上，多添了好几位当年与她不合的昭仪、昭容。
看这些女孩儿的年纪，一个位高的都没有，左不过是些才人、婕妤。她们升天的方式，还是“坐床”为主，“以头纳其中，遂去其床，皆雉颈而死。”
死牢里罪大恶极的囚犯上路，也要喝送行酒，吃顿好饭，做个饱死鬼。坐床殉节之前，可以饱餐一顿，是人世对她们最后的善待。
尚食局的宫人板着脸穿过殿外，在廊下铺席篾，摆开一溜胡桌胡椅。点心、果子每份两样，另有定例的荤菜、热汤和一小壶烫酒。
白衣素服的女孩子哭得震耳欲聋，喉咙全肿哑了。这是断头饭，谁都没胃口咽下去，也没有一个敢奋起反抗。
吴令孜的表情里毫无怜悯，连抚恤之言都说得傲慢无比：“主上隆恩，娘娘们无须惊慌。眼一闭，抬腿就跨过去了。还能留条全尸，将来好投胎转世。”
太监就是太监，对“全尸”有异常执着的念想。每个太监入宫前切下的部分，都不会草草丢弃。搁石灰里再浸香油，好生悬在房梁上存放。混出身份的大宦官，在宫里熬到年老，一准花大笔银子赎回，入葬前取出缝好，盼着来世能做个囫囵人。
殉在陵宫里的女人就不一定了。纵有全尸，也是死于非命，冲不破那么多高人设下的符咒镇压。不把她们的魂儿封在墓穴里，谁去伺候地下的老皇上。
处死嫔妃是这么个弄法儿，不知轮到宫女会怎样。我鼻子发酸，拼命回忆跟阿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遗憾没能一起上路，但愿阿娘临终前别受太多苦，走得早就多等我一会儿。偷偷倒掉半碗孟婆汤，来世继续做母女……如果还有来世的话。
我觉得不要来世也挺好，做人太苦了。小时候挨了李王妃的打，我哭着闹委屈，说我难道不是阿耶的女儿吗，怎么连个猫儿狗儿都不如。索性一顿鞭子抽死省心，下辈子也不要再做人。
阿娘边给我擦药边说，那你下辈子做只鸟儿，张开翅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飞得又高又远。要是遇上大风大雨呀，就落到娘的屋檐下叫两声，阿娘认得出你，下辈子一定好好护着你。
她身上也有伤，全是为护着我挨的。可她不叫疼也不掉泪，总是淡然处之。怪我没本事，澹台不破的女儿，是连太监都不敢沾的烂桃花。没谁瞧上我，想找门路保住阿娘一命，简直痴人说梦。
事已至此，没什么可寻思的了。吴令孜不在乎奉天女吃没吃饱，抖一抖袖子高唱：“到时候啦，娘娘们准备移驾入瑶台！”
小太监按名册核对，验明正身，一人面前放一张小胡床。粗壮的房梁上挂出七尺白绫，数不清有多少条，招魂幡似的飘飘荡荡。
杯盏碗碟被撞落，刺耳的瓷器碎裂声，惊起新一轮恸哭。
奉天女们吓得手脚发软，谁也不甘心引颈就戮，在地上钻来爬去地躲，场面乱成一团。有些抠着门框大喊救命，也有些早就瘫软如泥，一抽一抽倒吸气。
每人身旁配两个执礼太监，挨个拖过去，熟练地将头按进白绫绳套中。一个扶着，另一个在底下候着。胡床一旦抽走，所有重量都悬垂在细弱的脖颈上。挣扎得厉害的，双手被反缚，照样抱上胡床。绳结全是死扣，硬套上脖子，身子剧烈抽搐片刻便没了动静，裙下秽物淋漓。
一名披头散发的丽人拼死挣脱钳制，连滚带爬扑到吴令孜跟前，抱住他腿苦苦哀求：“是我有眼无珠不识抬举，吴公公救救我，以后……”
小太监何等机灵，不等她说完便拿帕子堵住了嘴。吴令孜慢悠悠抬手搭在眉间，看了眼檐外风雨，曼声道：“小人不敢当。伺候大行皇帝才是李修仪的本分，切莫误了吉时。”
这位李修仪也姓李，却跟大晏皇族没什么关系。她是高丽国从汉阳送来的贡女，入朝还不满三年，封了个不大起眼的修仪，却是升阳殿内位份最高的。想是深宫寂寥，李修仪平素好饮杯中物，我在良酝署当差后，往内廷送酒时见过几回，认得这张脸。
李修仪的汉话很流利，但不爱言语，常喝醉了偷偷哭泣。其他嫔妃总取笑她，最适合画愁啼妆。她的亲族都在外朝，做奉天女太亏了，死后追加赠谥也不过从修仪变成昭媛。徒留个殉节的虚名，没有任何意义。
绞索马上要套进脖子，李修仪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嘴被堵上之前，该说不该说的全抖落出来。我模糊听懂个大概，吴令孜对她垂涎已久，却未能得手，便公报私仇要她置于死地。
不过小半时辰，满殿的奉天女皆投缳而死，不瞑目者过半。
转眼间，声嘶力竭都消散殆尽。四下静得瘆人，雨声隔着世事洪荒依旧轰隆，似凄恻的悲歌。
多奇异的清净。
吊死的脸孔一点也不好看，吐着鲜红舌头，血森森的眼珠子简直要眦裂出来，到处弥漫令人作呕的臭味。大多数缢亡的人，断气后会失禁。生前多少花容月貌，此刻半点体面不存。
我强迫自己去数飘荡在半空的腿，一共殉了四十九位正牌娘娘，剩下的空缺便是要宫女去补。白绫都挂满了，并没有空出一条是留给我的。
吴令孜吩咐小太监关门善后，又将我押至一处偏殿，好整以暇道：“蝼蚁尚且贪生，活殉的场面，难免乌烟瘴气。有幸以宫女之身追随先帝于地下的，不过多留几分体面。你可知，是如何发落？”
我浑身都是木的，目光不敢与之相对，垂着脑袋摇了摇头。
小太监殷勤奉上热茶汤，熬煮浓稠，不知加了多少南姜，气味辛辣刺鼻。
吴令孜托着茶碗，噘嘴吹一吹腾起的热气，竟递到我面前：“说来也简单。茶中下助眠之药，饮后无知无觉，再从口内灌入水银，可保容颜栩栩如生。”
我陡然一震，冻僵麻痹的身体突然有了知觉，抑不住地簌簌发抖。缩着往后躲，不肯去碰那茶。脑子浑浑噩噩，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入宫两年至今，从没在吴令孜手底下当过差，以他的身份，纡尊降贵去威吓一个最低等的宫人，大不合常理。
这恶鬼笑起来嗓音尖细，说话时吐字很慢，像吐息嘶嘶的毒蛇信子。仿佛观赏将死之人的恐惧，是种极大的享受。他越靠越近，我心中越嫌恶，几乎要跳起来。
两个小太监互相使眼色，冷不丁一左一右扳住我的胳膊。湿腻腻手爪探过，捏着我的下巴用力扳起。
颌骨酸痛欲裂，鼻子也被捏住，牙关不得不张开。不留半丝喘息的余地，一碗又辣又烫的糊糊直灌入嗓子眼。难受极了，心却平静下来，只想着阿娘。
梗着快要被掰断的脖子，不由自主咽下一口又一口。前尘往事尽消散，快慢都是一霎的光景，人人得有这么一遭，闭上眼过去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