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海很懂得揣摩上意,亲手打圣卦,算出个“顺水行舟,龙蛇有变”。
遂进言,大公主红鸾星动,注定会嫁给身骑白虎的勇士,夫妇俩齐心协力荡平叛乱,救万民于水火。总而言之是天作之合,若能玉成,将开启南诏一统西南的盛世。
连佛祖都赞同的姻缘,没谁好意思反对,怕遭雷劈。
尹鹤拓在王座上面沉似水,一面听,一面不停摩挲手里的玉如意,那是他不耐烦的表现。
婚期定在三朝后。
南诏王室的嫁娶遵循古礼,绕湖燃起熊熊火把,纵酒祭神,载歌载舞。新婚夫妇要将血滴入酒液,再交换饮下。
春迟毫不犹豫割破手指,然后把弯刀递到面前,我依样照做。她换上锦绣盛装,美得灼伤人眼。层叠的月牙形银片缀在胸前,象牙缠臂,熠熠生光华,竟不流俗。
南诏习俗与中原迥异,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彼此有意,便可光明正大结合。他们对感情也十分忠贞,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男子终身只娶一个妻子,不像汉人以三妻四妾为荣。
人生真是峰回路转难以预料。
我啊,就这么稀里糊涂做了南诏的伽蓝。得到百姓们最真挚的祝福,并成为民间流传的又一桩佳话——神仙大公主嫁了个无家无国的落魄王子,骑白虎从天而降,还有点娘娘腔。
数代南诏王励精图治,也未能改变六诏并存的局面。
尹鹤拓从未喧诸于口的野心,再也无须隐藏锋芒。他渴望在自己手上,实现一统西南的夙愿。
佛教盛行的地方,尤其敬畏天命。
尹鹤拓登基后,率臣民祭祀当年诸葛武侯在白崖所立的“天尊柱”,突然出现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异象——铁铸的天尊柱顶,镌有金缕鸟,竟离柱而飞,栖息在他肩头,盘桓八日乃去。
奇异之事,远不止于此。
诏王的寝宫内,忽生“瑞花两树,四时常发,俗云橙花”。
两棵橙花树,在粉墙下一夜之间破土而出,灿若云霞,还有美丽的鸟儿停留,叽喳鸣叫如珠,流洒遍地。
传得神乎其神,我也没亲眼见着,就觉得寿海这国师没白当。
南诏大地,逐渐蔓延一种声音:尹鹤拓是上天派来,专为统领这片土地的君主,谁也不能对抗,否则必招灾殃。
世上没有哪件事是凭空发生的。只不过那些聪明的人,会提早一步看穿其中的关联。
尹鹤拓堪称雄才,跟其余五诏的诏主相比,他虽年轻,韬略和眼光都高人一筹,谋划也远大得多,将来定能建立更宏伟的功业。
困居长安的质子生涯,辛酸不堪细数。世子一味逆来顺受,实在被逼无奈才匆促逃离,否则连命都保不住。很多人担心,总有一天他会挥兵打回来。
但尹鹤拓告诉我,他从未打算那么做。从前如此,现在亦然。相反,他在心里认定,唯有紧紧依附大晏,才能让南诏政权长久昌盛。
只要他还活着,这条铁律不容更迭。
天佑初年,南诏王亲政,立即向朝廷上奏请求“合六诏为一”。不惜歃血为誓,承诺一旦得到支持,南诏将成为大晏在西南最坚实的盟友,永不倒戈。
云南所处的位置,恰是直插吐蕃命门的一柄利剑。若各诏力量分散,无法集中起来,一切将沦为空谈。
李玄微的心思,尹鹤拓当然清楚,也拿捏得很准。
使者于是带着尹鹤拓的亲笔血书《夷汉合时掌中珠》,万里远赴长安。一并送上的,还有四部滇南乐班所组《南诏奉圣乐》。分龟兹部八十八人;大鼓部二十四人,居龟兹部前;胡部七十二人;军乐部十二人,服南诏服……光乐舞班子就有三百之众,浩浩汤汤一路向北。
不得不说天助南诏。在使者刚抵达长安不久,云南极偏远的蛮荒之地,爆发了战争。
大勃弄(今云南下关以南)一个叫杨承颠的首领想自成一诏,麻溜儿地起兵造反,直指麻州。(今云南宣威)
六诏已经够让人头疼,再多来一诏还了得?李玄微刚登基,岂容战火蔓延危及皇位,遂派大军挺进西南平叛。
跟尹鹤拓想的一样,大晏铁骑对付这种不自量力的部落游勇,简直不费吹灰。
杨承颠畏惧晏军,在城内龟缩不出,也不肯降,竟偷偷派人往南诏送密信求助,希望尹鹤拓能助他一臂之力。还大言不惭地保证,待他当上诏主,可助南诏抗衡其余五诏。
当时肯发兵相助的西南夷也有不少,罗仵侯山的首领秃磨蒲,大鬼主都干,以及周近水的大首领俭弥于、鬼主董朴等,都相继揭竿。
尹鹤拓不为所动,冷眼看这些部落相继战败。
杨承颠一味抗拒招抚,在婴城坚守大勃弄,被俘身死。
叛军多则数万,少则数千,皆破降,西南夷遂定。
这件事过后,朝廷对南诏的态度和缓许多。尹鹤拓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封王制书,天子赐金印,印镌铭文:天佑册南诏印。
国号已定,阁诚节的“大礼”彻底烟消云散。
不过除此之外呢,也并没有更多的亲善之举,口惠而实不至。
光有恭顺的态度是不够的。博取天子信任的代价,当然非比寻常。
仅仅按兵不动就想获得大晏扶持,多少有点异想天开了。尹鹤拓心里清楚,六诏合一真正的契机尚未到来,还须耐着性子再等。
作为六诏最年轻的诏主,朝廷的册封一下子把他推上风口浪尖。
其余五诏个个自危,不断挑起冲突,西南边陲势力加速分裂,风波从未停歇。
如此乱局,朝廷喜闻乐见。就像苗疆养蛊,让六诏互相撕咬,最后活下来的蛊王,才有栽培价值。
没有实力的忠诚一钱不值。南诏若连自己的地盘的都保不住,没资格跟天朝上国结盟。
春风秋月等闲度,苍山如旧,洱海澄清。
这三年多以来,我带着迦叶和春迟,不停地征战四方。为南诏收伏心怀异志的小部落,震慑蠢蠢欲动的五诏,抵挡吐蕃三不五时的侵扰。
伽蓝殿香火鼎盛,都说灵验得很,参拜祈福的百姓络绎不绝。
世人皆知,身骑白虎的大伽蓝苏毗真达罗,运兵如神,攻无不克,是南诏最悍猛无畏的勇士。唯一的遗憾是,他和大公主始终未诞育子嗣。
南诏从未有过如她一般骁勇善战的公主,困在王宫里生儿育女,养花念经,并非她的志向。
阿耶曾教给我的,我亦对她无所保留倾囊相授。带她驰骋沙场,为她冲锋陷阵,或许是用另一种形式,实现了对李盈袖的承诺。
我要让天上的她看见,公主可以拥有怎样的自由,如何按自己的心意度过一生。
满意我为你做的吗?盈袖。你曾梦想的一切,是可以实现的。
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真的,很想念你。
南诏的雨季漫长,每逢变天,断过的腿骨就隐隐作痛。她的忌辰恰在雨季,我总是把自己关在暗室,独自缅怀,不许任何人打搅。
怎么能忘?我此生倾心所爱,唯有她和长生,在那一天统统失去了。
我问过春迟,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她高举酒坛对明月,朗声笑答,是。
那就好。生死沉浮无定数,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起码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她反问我,那你呢?
我想了很久,说不知道。
“为什么不试着接受他?”春迟垂下眸,幽幽长叹,“其实我更盼望有一天,你能做南诏的王后。鹤弟深情若此,认定的事绝不动摇。他会一直等下去,等你忘掉长安那个人,等你回心转意。”
可一旦脱下战袍,我又是谁呢。
我跟春迟彼此信任,是同袍也是肝胆相照的挚友,在战场上敢把后背交给对方。但我不会再像爱李盈袖那样,去爱另一个公主。她是唯一的。
南诏大和六年,尹鹤拓决定往南扩张,挥兵伐骠国(今缅甸)。
强大的军队势如破竹,一举攻下骠国王都室利差呾罗。毗湿奴城、汗林城相继沦陷,三千骠人被迁至拓东城(今昆明)。骠国宣告破国,正式被南诏吞并。
那场胜仗打得并不容易。
骠国人惯用一种极刁钻的南蛮古兵器——缅刀。
此刀由“铁筋”打造而成,软而薄轻,且没有刀鞘。随身藏在衣下甚至缠在腰间,令人防不胜防,被骠人称为“妖刀”。因它可以随意弯曲而不折裂,也能轻易割开竹子和铜。以柔克刚,几乎无法砍断。
攻打汗林城时,我麾下还能调动的兵马已不足一万,最精锐的前锋已是强弩之末。比南诏更炎热潮湿的气候,让战士们的伤口溃烂流脓,难以愈合。
我担心战场上刀剑无眼,容易变生不测,没让春迟跟着。
事后才听说,迦叶驮着我狂奔回营帐时,我浑身的血已经快流干了,将白虎的皮毛全部染红。
医官可能有点夸张。伤得虽重,不管怎么说终究是赢。成王败寇么,自古以来都这样,弱的要服从强的。
大公主抱着昏迷不醒的夫君,哭得悲痛欲绝。甚至不肯让医官近身,擦洗换药都亲力亲为,让女扮男装的秘密不至于曝露。我口不能言,心中十分感激。
当我在失血的晕眩中睁开眼,便看见漫天飞雪,他打着猩红的竹伞,伞下是一双古井般的眼睛,很黑,很亮。就这么默默地看着我,似绫罗里裹着刀锋。
因为……太清楚是幻觉,所以,无法抑制地落泪。
半昏半醒辰光,朦胧间听见一阵压抑的啜泣。
“如果我阻止你再上战场,你就没有了留在南诏的理由。”尹鹤拓握住我的手,掌心贴上滚烫湿润的唇,“阿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只有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会叫我“阿纨”。渐渐我不去想自己的名字,故乡,来时路都模糊了。
做真达罗没什么不好。位高权重,一言九鼎。我可以在朝堂上畅所欲言,对律令的制定发表见解,所学的一切都不曾白费。
再没有人仅仅因为我是个女人,就对我的决策提出质疑。
有大公主夫妇同心携手拱卫王权,南诏王再也不必亲手拿起长剑,沾染肮脏血污。
他在王座上轻轻挥袖,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去哪里。
只是我逐渐明白,谢尚仪当年的心灰意冷。她曾游历天下,而我,走到比她更远的地方,把自己塞进男人的伪装里,依旧无法找到一条能完全属于女人的道路。
自由飞翔时带起的风刃, 是血腥和杀戮。
有时激烈,有时厌倦。
原来高处真的不胜寒。
南诏王对大伽蓝的信任,无人能出其右。他过于慷慨地分享自己的权柄,弹压异议,白蛮大姓出身的重臣已经有所不满。
萧越人做过的事,我也一样做。说是手段也好,权术也罢。当时年少无知,不在其位,很多事其实看不透彻。如今换了我,并没有更高明的选择。
在那些银甲结霜的夜里,独对篝火吹一支笛,总有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
澹台氏的血脉,总是逃不脱功高震主的宿命,像被下了诅咒。
我开始萌生退意——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耽误春迟一辈子。我曾看到她和阿力果在山巅喁喁交谈,笑声飞扬在崖谷云雾间。年轻的背影沐浴晚霞,勾勒出一幅优美静好的画卷。
有忠心耿耿部下婉转提醒,让我不要只顾着建功立业,也要提防身边小人,别过分冷落大公主。我听了只能笑,让他别多想。
战功彪炳的大伽蓝,拒绝金银珠宝赏赐,不要奢华阔大的府邸。唯一向诏王提出的要求,是一张狰狞面具。
尹鹤拓为这此穷尽心思。凡我想要的,他都要给出最好的。
面具出自南诏最顶尖的工匠之手,纯金打造,有金刚怒相。南诏玉山盛产翡翠,千挑万选出最通透润泽的绿髓,才衬得上它的威严。额心镶嵌血红宝石,是骠国国王的王冠上最硕大闪耀的一颗。
打仗时就戴着,敌人看不见面具底下神秘的脸。
身骑白虎穿白甲,战无不胜的伐戮之神,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消失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