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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鹤殇

“你……杀了阁诚节?”

真公主不可貌相,我听得发愣。

不过王室手足相残这种事,无论中原还是蛮族都一脉相承,也不算新鲜。

“是黑鹏杀了他。不过……”春迟狡黠地挑眉,声音里却听不出情绪:“我跑得太匆忙,不知道他到底死了没有。”

“赞陀究竟怎么死的?”化黑鹏的故事太荒诞,必定另有真相。

她抿一回唇,笑吟吟展开衣袖在我面前晃,“香吗?”

南诏气候温暖湿润,长夏无冬,四季盛开鲜花。在金梭岛上抚育佛莲的大公主,昼夜与蜂蝶为伴。

采蜜的蜂群里,有且只有一只蜂王。

普通的蜂幼虫破蛹,只能喝三日“蜜尖”(蜂王浆),然后以蜜为食,长大后也要辛辛苦苦采蜜,劳作不休。

蜂王则终生被蜜尖供养,统率群蜂。

老蜂王临终前,就要孕育新王。蜜蜂们开始造王台,能容三十只蜂卵。等这些蜂卵化蛹,再用蜂蜡层层封堵王台,让这些王子王孙喝蜜尖长大,直到咬破王台,钻出来互相厮杀。

最终活下来的那只,就是新蜂王。

如果老蜂王突然死掉,来不及造王台怎么办呢?它们会将蜂群中所有三日内破卵的幼虫封住,直到第一个变成蜂王的强者钻出。若有同时破开的,照例要杀个你死我活。

没有人比大公主更了解蜂群的秘密。

蜂刺本就带毒,采集有毒的花粉,蜜也成了香甜的毒药。

王后有用蜂蜜养颜驻容的习惯,不仅常年服食,还调和珍珠粉涂抹肌肤。这些上等蜜酿,都是金梭岛所贡,大公主的一片孝心。

毒性在体内日积月累,易发惊厥,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性情愈发暴躁。

公主献佛花,回王宫小住几日,就传出国师欲对其不轨的秽闻。王后与国师有私,难免醋意沸腾,才给了寿海可乘之机。

这些年来,春迟一直用蜜尖喂食蜂幼蛹,不知死了多少,才驯养出大群攻击性极强的黑毒蜂。

所谓的国师魂魄化黑鹏而去,不过是他被毒蜂狂蛰,不能再抵挡寿海的偷袭。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令人唏嘘。

大公主之所以流落在外,同样跟毒蜂有关。

阁诚节咄咄逼人,不仅不肯收回成命,还要当场把长姐绑了送去蒙巂诏。

春迟一怒之下,放出万千毒蜂蛰咬他。

事发突然,王宫里的侍卫大多听命于王后,她除了逃跑别无选择。

小小的蜂刺也会蛰死人吗?如果救治及时,阁诚节能否活命?一切都是未知数。但王宫势必陷入混乱,是拨乱反正最好的时机。

他们的计划尚未成熟,若非这场变故,最终的对决不会来得这么快。

“天意如此,胜负马上要见分晓。”

她早已派人将消息带给尹鹤拓。今晚子时,王世子会率兵发起突袭,一举夺回王城。

可恨照原的追兵缠得太紧,翻了大半座山也难以脱身,否则定要赶去助一臂之力。

雨势渐弱,山风呼啸之中,传来不同寻常的响动。

似有惊雷击穿大地,远处的浓雾中,冒出连串金屑起伏闪烁。一队明火执仗的骑兵刹那间涌到跟前,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不认识蒙巂诏的旗帜,也看出来者不善。

尹春迟猝然转身,一双弯刀铿鸣出鞘,寒意在眼中凝聚成霜。

两边不由分说陷入混战,敌众我寡,羽仪卫渐落下风。

硬撑不是办法,人太多了,再僵持下去,说不定还有追兵。

他们不敢伤及公主,打起来还有所顾忌。见春迟拼死抵抗,竟使出阴招,撒开一张大网将她兜头罩住。

我挥刀去砍拖网的绳索,不知是什么做的,十分柔韧坚固。刚砍断两根,就被暗箭射中肩膀,长刀脱手飞出。

春迟若被掳走,没法跟尹鹤拓交代。我扑过去死抠住那张网,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上面,被硬生生拖行数丈。顾不得伤口流血,掏出竹哨用力吹响。

风停了。

夜鸟扑簌惊飞,寂静里涌动着危险的气息。

闷雷过后,一道黑白相间的闪电从高处跃下,惊得人仰马翻。

“迦叶!给我撕烂他们!”

我最瞧不起这种动不动去抢别人家公主的下三滥,没本事保护族众,总想着牺牲女人求一时苟安。

虎啸震荡山林,两边的人都吓懵了。蒙巂诏的残兵毫无招架之力,连哭带喊地落荒而逃,顷刻溃散如蚁。

索灵察带人赶到时,乱斗已经结束,满地断臂残肢。白虎半卧青石,懒洋洋舔舐利爪上的血。

公主挣扎得精疲力尽,缠裹青丝的锦帛散开,浑身颤抖难抑。我把她从网里放出来,拍着背轻声安抚,“你知道吗?世子在大明宫里,也养了只白孔雀,还给它取名叫春迟。他对那只孔雀很好……”

疲惫和疼痛,裹挟着纷乱的回忆席卷而来。总是想起李盈袖,没法不去想。她最害怕和亲,每次跟吐蕃打起仗来,都吓得惶惶不宁。而我承诺过,一定竭尽全力地保护好她。千千万万次,哪怕豁出性命。

就像今天这样……可惜没机会了。

“公主不要怕,没有人能把你抢走。”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使劲憋回眼泪,胸腔发出沉重的叹息。

“真达罗……”春迟握住我的手腕,眼中重新充满坚毅,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我们去找他。”

她告诉我那么多内宫厮杀的细节,却对尹鹤拓的下落绝口不提,当然不是疏忽忘记了。我明白他们姐弟的处境,也识趣地不去打听。

是从这一刻起,春迟才真正放下对我的戒备和怀疑。

蒙巂诏骑兵死的死跑的跑,他们的马还丢在原地,正好能派上用场。

一行人匆匆赶向王城,玄武石堆砌的宫墙上空,浓云呈现出诡异的半黑半赤。

城门刚被撞开,起伏的山峦也挡不住火光冲天。

我在战场上见到白崇景,他麾下的控鹤卫威猛不减当年,个个骁勇无比。

寿海手下僧兵两万余,是王城里的内应。

索灵察率领的婼羌族众,黑布缠头,用形状奇特的青铜兵器,舞动起来所向披靡。

陆先生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我催动胯下白虎,挥刀冲进敌阵。

恩师在天有灵,一定希望看到我挺身而出。

尹春迟紧随其后,弯刀似月轮,霜白映血红。摆夷女子性情多刚烈爽直,干起仗来也不含糊。敌不动她不动,敌若动,她暴动。

白虎腾挪如风,眨眼便冲在最前。

那不是我们的土地。

但在这片土地上厮杀的,有婼羌的战士,婼羌的将领。胜负和立场毒可以改变,唯独生死不能逆转。死去的族人已经够多了,能多活一个也好。

索灵察催马赶上,倾力相护,招式深沉狠辣。

当他以血肉之躯为我挡下身后射出的冷箭,婼羌族众见之哗然,我也震惊不已。

我看不见黑布下的表情,连眼神也看不清。只见他徒手折断箭杆,沉声说了句什么。人群静一霎,忽然高举兵器围拢过来,用古羌语振臂高呼:“苏毗!苏毗!苏毗!”

蒙巂诏援兵节节败退,南诏仅剩的叛军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暗投明,当场倒戈。

兵刀杂错的战场很快沉寂。

迦叶仰天长啸,山巅上同时响起深沉辽远的鼓角声,传向四面八方。金刚城、金梭岛行宫皆以鸣奏遥相呼应。

尹鹤拓夺回了属于他的王宫。

春迟将弯刀抵在蒙巂诏将领的脖子上,轻蔑地冷笑:“本公主饶你一命,滚回去告诉老瞎子,少痴心妄想!从今日起,婼羌的苏毗真达罗王子,就是南诏的大伽蓝!”

等一下……什么叫伽蓝?

索灵察垂首默了一瞬,嘶哑的嗓音依旧平静,“公主选中你,做南诏的王婿。”

佛教中有十八伽蓝护法,是守护寺庙和僧众的神灵。建立南诏政权的始祖细奴逻,就曾受封为伽蓝,后来又迎娶白子国的三公主,为她修建天摩牙寺,伽蓝殿上永享供奉。

三公主远嫁苍洱,深受百姓爱戴。从此王室的公主招婿,皆称伽蓝,跟中原王朝的驸马一个意思。

听完索灵察的解释,顿觉五雷轰顶。

一直以为大晏的民风就够开放了,没想到这边开放程度超乎想象——终身大事说嫁就嫁,都不打商量的?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山上抱了她,还差点掉眼泪。

结果搞出这种天大的误会。

我腿一软滑下虎背,“万万使不得!”

“咦?”春迟娇俏地挑眉,“难道你不愿意么?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妻子,还是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啊不……绝、绝无此意!”我张口结舌,“公主是苍山明月,受万民敬仰,下嫁实在委屈……”

“不委屈啊。你救了我,以身相许有什么不对?我们摆夷女子重情重义,有债必偿,有恩一定要报。”

我冷汗直冒,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报恩也不是非要成亲的,我何德何能,真配不上你。”

“我说般配就般配,谁敢反对,就割了他的舌头泡酒!”

她笑着扬鞭而去,留我在原地呆若木鸡。

索灵察低低咳嗽一声,催促道:“走吧,先办正事要紧。”

南诏王宫依山而筑,红墙气势恢宏,莲花瓦当古朴瑰丽,比长安的皇宫毫不逊色。

从正宫门直入,宽阔的白玉阶梯几可入云。再往里走,亭台楼阁俱全,策楼鳞次栉比。布局十分严整,也有中原殿宇的影子。

踏过满地虫尸,乌慕殿里凄厉的哭声愈发清晰,回音穿梁绕柱地盘旋。

春迟说,这些都是攻击过阁诚节的黑齿蜂,只能用一次。失去尾针,活不到天明。

阁诚节没死,蜂毒让他浑身肿胀发亮,伤口不断渗出浓汁,仍持剑摇摇欲坠地守在王座前。

隔着冰藻纱帐,望见尹鹤拓挺直的背影,玉山颀长,坚忍不移。满把漆黑的长发垂落及地,像燃烧着业障的火。只看一眼,也能感觉到从脚底冒上来的滚烫的战栗。

王后用恐惧而被捅的眼神抗争着,虽然害怕,却始终没有放弃哭求他放过自己的儿子。

“他是你的弟弟,一定要他死吗?王位已经是你的了!求你放过诚节,让他走得远远的……我留下做人质……我知道你恨我把你送去长安,有怨有恨,冲我一个人来……”

“别求他!”阁诚节站起来都困难,张口便呕出鲜血,“这个没骨气的东西,早就被长安的酒色蒙了心……不配做我的王兄!”

尹鹤拓持剑的手僵在半空,不曾放下,也很难再抬高一寸。

“母后不妨用这话去问他,如果来日站在这里的是他,我会不会被杀死。”

权力之巅,孤高且寒,容不下太多人挤在一起。他们心知肚明,若真有那天,无论阁诚节眼下如何承诺,都决不会放过威胁王位的存在。

“我不能冒这个风险。”良久,尹鹤拓悠悠地开口,语气有一点无奈,似乎还有一点温柔,“你们从未去过长安,没见过大晏的兵马有多么强壮,弓弩铁骑是如何横扫八荒。今日一念之仁,会连累南诏无数百姓,为他的皇帝梦陪葬。”

话毕,阁诚节人头落地。

王后骤然昏厥。

“鹤弟!”尹春迟失声惊叫。

我用双手紧捂住嘴,才没有发出声音。

在史书里看过再多手足相残,也比不过眼前这一幕动魄惊心。

王座前,尹鹤拓亲手砍下了兄弟的头颅——当着生母的面,杀死她仅剩的儿子。

后来他告诉我,这并非他第一次杀人。逃出长安一路向南,沿途不知经历多少凶险。控鹤卫名义上有五千之众,愿舍命相随者不足一半。路上不停地躲避各路人马追杀,又死掉近千人。

从如山白骨里,蹚出一条不足三寸宽的活路,他实在背负太多。

尹鹤拓听见动静,慢慢回过身。

他终究是王族之子,落魄为质时,也抹不掉与生俱来的骄矜。如今正主归位,更显出高人一等的傲气。

忧患催人,不啻脱胎换骨。面前的男子,已经不再是那个拿着鲜花饼,跟在我身后言听计从的小师弟。

阁诚节的血还冒着热气,无声流到脚边。我退开几步,轻轻别转过脸。不是怕他看见我眼神里复杂的情绪,而是不想看见他溅满鲜血的面容上,平静如冰的表情。 TrUeGnJaeKZiTcvZcvWXrD6C1YXL24QnUej9r2GJ9z45Gy6rlo4lGv2KcXkZBW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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