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萧观音的棋路,也只能按她留下的路数走。见招拆招几个回合,发现总有意外收获——兽群看似散漫地随手摆放,实则罗列巧妙,攻守兼备,稍加变动立即变得杀气腾腾。
谢尚仪的兽群难以抵挡攻势,困在腥风血雨的囹圄里无法动弹,唯有弃子投降。
“萧娘娘布得一手好局。”她笑着感叹,“棋盘上从来不缺猛兽,各有各的用途。把鼠当宝贝留着,甚至不惜牺牲黑豹,同她下棋的人,都觉得是傻子才会用的打法——但没有人赢过她。”
我赢得并不开心,讪讪说:“下棋除了高明的心思,还需要一点运气。”
“用高明的心思琢磨事情,用傻瓜的语言说话,很容易被当成疯子。谁会跟疯子计较长短?要是反过来,那才真的糟糕啊!”
她亲手把棋子一一收进匣内,最后才拿起散落在外的木雕灰鼠,若有所思道:“以小博大的筹码还在,这盘棋无论局势如何变化,都不会脱离掌控。”
棋盘上不缺猛兽扎堆,如同宫里从不缺聪明人。以小博大的筹码又是什么?
窗外飘坠无声的雪。
绵软洁白的飞絮,落地化成肮脏的泥水,再也回不到高高的天上。如同棋局里的猛兽,每一步都只能向前,没有回头路。
祭典上的刺客,出现得蹊跷,死得也恰到好处。
行动失败后,当场彼此斩杀——人总有求生的欲望,死到临头难保不会犹豫。只有受过最严格训练的杀手,才会用互戮的方式灭口。
杀手头领咽气前,曾口吐狂言:待南诏迎回王世子,必挥兵北上,踏平长安!
这无疑是赤裸裸的宣战。
小皇帝毫发无伤,尹鹤拓则被软禁在饮羽殿严加看守。
青黛彻夜难眠,担忧地垂泪,“如今只是禁足,南边真要开打,下诏狱也是早晚的事。”
皇城笼罩在摄人的冷清里。
我去求随吉设法通融,见到了那些杀手的尸体。一共十具,面目早已毁去,无法辨认身份。手掌遍布厚茧,是常年练剑的留下的痕迹。
习武之人难免受伤,细看他们身上的旧伤,不知为什么,总让我想起裴白猿。
真正的剑客,背上有伤痕是可耻的。以剑证道,非舍身忘我不能胜。背对敌人,是在逃跑。更可鄙的是,逃都没逃掉,还被对手追击刺中。
失败也想活命的人,怎会在最后关头甘愿赴死?除非活下来的后果更让他们恐惧。
薛定方曾告诉我,被郾城裴氏驱逐的剑客,都要闯过九死一生的剑阵,活着走出来的才能离开,以后的所作所为,跟师门再无瓜葛。
这些人身上凌乱的残痕,跟裴白猿几乎一样。但光凭这点,并不能作为证据证明他们都是裴氏的弃徒,更无法揪出幕后主使。
随吉说,“互戕的只有三人,其余皆在丧命在摄政王剑下——救驾有功,以牙还牙也是他的主张。”
仅仅因为临死前的喊话,加上死者全都穿着南诏服饰,就认定是南诏派来的杀手?未免太过轻率。
一个活口都没留,横竖死无对证,成为发动战争绝佳的理由。
但他们身上还有奇怪的伤口,绝非刀剑造成——耳孔。
我指着其中一人的耳垂给他看:“汉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有外夷少民的男子才戴耳铛。这些杀手的耳洞,全是新扎的,甚至没来得及愈合。”
“杀手都是汉人?”
“最起码不是南诏的儿郎。”
随吉蹙着眉,说出他的判断:“摄政王党唯恐天下不乱,存心拿这事煽风,不是也是。”
南诏王庭态度尚不明确,使者还在赶往长安途中,大晏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
穷兵窦武打个不停,国力必受重创,恐让吐蕃趁虚而入。众多朝臣也出言劝阻,但摄政王一意孤行,称对方挑衅在先,本就理亏,又有王世子在朝为质,打起来师出有名。
“尸体疑点重重,行刺的主谋尚无定论,你也别太紧张。阁逻凤未必愿意开战,南诏没有调动兵马的迹象,使者八成是来求和的。”
我暗暗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有人逼他非打不可呢?”
若王世子在长安“认罪自尽”,盟约将彻底破灭。
尹鹤拓的处境不容乐观。
王世子是南诏以小博大的筹码,却被迫离开象王,关在一群心思各异的猛兽中间。除掉他,就再也无法牵制两股势力的平衡。
凤凰舍身和狮子同归于尽,让棋局发生变化。年少的象王失去权臣倚仗,猛兽们纷纷伺机而动,有的想操控他的意志,有的想取而代之。豹子一直藏锋敛锐,猛虎藏在身后为其添翼,扫清豹子和王座之间的障碍。几方僵持太久,奸狠的狼终于按捺不住,露出爪牙。
大晏和南诏一旦开打,萧越人势必要挂帅出征。他打下过太和城,在崇山峻岭间作战的经验,旁人难以取代。让国公远离长安,是调虎离山。
随吉并不太关心尹鹤拓的死活,吞吐着问:“你和干爹……是不是闹了什么误会?”
“别提他,不然连兄弟也没得做。”
他不自然地动了动嘴,没再说什么。
我飞快地向四周扫一眼,低声央求:“你能不能……帮我给王世子带句话。”
当晚便传来消息,王世子在连番逼问下神志崩溃,活活吓疯了。
太医丞霍承鸣亲自看的诊,称此乃惊恐失心之症。
能吞象的鼠,果然一点就透。
疯子无法刑讯,审出的口供都当不得真。疯子也不会自尽,除非李和舟傻到在风口浪尖上动手。
不愿再起干戈的人有很多,都等着他出错。
我没有更高明的主意。先保住尹鹤拓的命,拖到南诏使者抵达长安,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日夜悬心,却等来阁逻凤惊风而猝的噩耗。
朝野再度震惊。
南诏王驾薨,各种传言甚嚣尘上。
按理该把王世子送回南诏主持大局,可如今情势不明,小皇帝未见得肯轻易放人。
这个节骨眼上,三王子阁诚节当然不希望王兄活着回来,很可能私下在王庭继位,先斩后奏。
遥远的南诏,正酝酿着一场血腥政变。
我记得尹鹤拓说过,阁诚节年轻气盛,向来不甘向大晏俯首称臣。
困兽逼到绝境,装疯卖傻无用。离开长安,才有一线生机。
风雪缭乱,掀动瓦片扑棱作响。
幽暗明灭间,被烛火映照的身姿,十分瘦削单薄。尹鹤拓赤足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安静如石雕。虽然束冠,几缕散发仍垂落胸前,随呼吸隐约流动。
得知父王离奇暴毙,他怔忡一霎,默默低下头,目光更加黯然。眼底夹杂血丝,有令人心酸的憔悴。
我拉他起来,“巡逻侍卫换得勤,再耽搁谁也走不了。”
继续留在皇宫,王世子的敌人只会越来越多,而不会得到任何援手。
但他没有去碰那身金蝉脱壳的衣裳,反而凝重地看着我,“私放质子是死罪,我一走了之,你怎么脱身?”
“我放走的不是质子,也不是囚犯——是南诏的王。你在长安受尽冷眼怠慢,不就为了等这一天么?现在机会来了。”
“不行,这太冒险。”他双目灼灼,固执地摇头:“一旦东窗事发,就算萧国公肯顾念往日情分,也未必救得了你。”
谁指望他来着?我几乎要笑出声。认真想了想,说:“一只鸟儿停在宫殿的房顶上,不是因为相信这座宫殿永远不会倒,而是相信自己有翅膀,随时都可以飞。”
他还在犹豫,双拳紧握,在心怀激荡下抑不住颤抖。
“糟糕的事发生了,沉湎于悲伤毫无意义。你很擅长忍耐,而忍辱负重的时机已经过去。即使逃亡顺利,南诏的变数还很大,要面对的凶险不比长安少。我只知道,如果不闯出这一步,你不止失去父王,失去王位,还将失去相依为命的姐姐,直到失去性命一无所有。”
彼此心里都明白,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跟我一起走。”他突然攥住我的手,两道挺拔的长眉紧拧,像笼罩阴云的险峰。
“别傻了。”
没可能的。他知道,我也知道。
“阿纨,我没开玩笑。”
尹鹤拓神情复杂,绷成一线的唇角,似含住千言万语。我愣怔在原地,被他沉沉的双眼慑得心慌。
“这是我第一次向你表明心迹。有些话,说出口就不会收回,不说才会后悔——我一直希望能带你走。离开这里,跟我一起回到南诏。那里没有长安富庶繁华,四季鲜花不断,还有雪山和清澈的湖,我想你会喜欢。”
“师弟……”我悻悻别开脸,“我让你装疯,没让你真疯。”
“别再叫我师弟。你跟萧越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我不清楚也不在乎。既然结束了,你还可以有另一种选择。我只想让你明白我对你的心,不是逼你马上做决定。”
现在不是鬼扯八道的时候,我回过神,把令牌硬塞进他怀里,冷淡地交待:“出了皇城,去鬼市找护路那婆,弄到出城的文牒。先躲一阵,等风声没那么紧,再去奉安坊跟白崇景碰头,他会护送你南归。”
不能流露半点动容和摇摆,否则会害死他。
尹鹤拓闭了闭眼,言语间浮出沧桑的味道,“我现在一无所有,此去又生死未卜,自知不能允诺你什么。若能夺回王庭,南诏王后之位,永远为你而留。”
“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拿不回也没关系,好好活着。”
我不再多言,抬抬手算作告别。
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能走多远,就靠他自己了。
“啊——”
奉药的小太监惊声惨叫。他们终于发现,屏风后披头散发的是个女人,王世子被李代桃僵。
禁军急急奔走,宫苑大乱。
拖过两轮值守换班,尹鹤拓应该已经遁出丹凤门,阿力果不会拦他。奉安坊是广平王的地盘,离十王宅不远不近,灯下黑最安全。我赌李玄微有放过尹鹤拓的理由,他不愿跟南诏开战,毕竟谁也不想接手千疮百孔的江山。
想下好一局棋,必须了解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但愿我的布局没有疏漏,这也是唯一能阻止战火燎原的办法。
谢尚仪遵守承诺,帮了我最后一个忙,保住青黛。谁也无法证明,大长公主生前的侍女跟此事有关。把青黛从流放途中赦免回京,也是莞婕妤出面求的情,她要让自己置身事外,不会坐视不理。
所有罪过,我来担。
人心算来算去,无非那么些伎俩。想想就觉得心灰意冷,活一日算一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