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悲伤令人窒息,不断汹涌的泪水堵住喉咙,心口寸寸揉碎,酸痛无比。明知魇住了,可是如何努力挣扎也醒不过来。
“阿纨别哭。”
温暖干燥的手指,轻擦过面庞,拭去泪痕。很淡的苏合香,模糊了梦境和现实的边界。
“长生……”我悚然惊醒,再仔细看,原来是尹鹤拓。
他不再叫我师姐,一时还有点不习惯。
“你怎么来了,吓我一跳。”
小子熟不拘礼,撩起前襟席地而坐,眯眼打量我,“还在恨他?”
浮霭的影子慢慢飘过天空,投下乍明乍暗的光线。
我想了一会儿,认真地摇头。逝者如斯,白驹过隙,爱恨都是很短的事情。就像刚才的梦,挣脱出来,人也会变得清醒。
“不恨。我只是,不想再爱他。其实他也很可怜。”
前太子的遗孤,幼失双亲,身世如此隐晦曲折。光是活着已经用尽全力,从没学过怎么去爱别人,以为可以仅凭冷漠和权谋踏平一切,包括内心的渴望。崔翁的残酷手腕,是他可以看到并效仿的唯一一条,能活得稍微像个人样的路。
他是很多人的命运,同时还要和自己的命运相抗。
我曾以为,把自己最好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出去,就能填补他心里的空缺,但那并不是他想要的。
“想不想和能不能,区别很大。”尹鹤拓缓声说:“要是舍不下,干脆忘掉不愉快去找他。把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他也看不见,何必呢。”
心颤了颤,我在他怜悯的目光中垂下头。半晌才答:“结束就是结束了。人活着难免受伤,有些好得快,有些好得慢,有些甚至永远不会好。我宁可清醒着疼一辈子,也不要放弃自尊得过且过。”
“你能想开就好,会过去的,一辈子还很长。”尹鹤拓安慰地拍我的肩,“每个人都有他的立场,无分对错。只是你出现的时间不对,在他的立场里,没那么重要罢了。”
是啊。会过去的。
我和萧越人之间,从未有过风花雪月,美好的回忆很少。从长安到河湟,再到极西之地吐火罗……铁马兵戈呕心沥血,都是水火里来去。一起度过那么多危难,也曾义无反顾把性命交给对方,难道还不值得一别两宽么?
这样的结果纵然遗憾,我亦问心无愧。
长安降下初雪,尹鹤拓神秘兮兮带来礼物。说我老一个人待着,容易胡思乱想,不如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锦缎徐徐揭开,露出一块九尺见方的石盘。
这东西叫“坛城”,梵文意为“曼陀罗”。
据我所知,南诏人信佛,寺塔极多,甚至有“慈悲国”之称,但对吐蕃密宗的教法并不热衷,否则两国也不用打得水火不容。
尹鹤拓笑着解释,“坛城沙砌,起源于天竺密宗。”
所谓画,则是用数以亿万计的斑斓砂砾,在石盘上堆砌出神像、法器、诸神的坛场和宫殿。
“三千世界一掬沙”,一念一幻景。由此可明心见性,感知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
皇宫里上哪儿找那么多沙子?我发现他的手粗糙了很多。
砌坛城是个细致活儿。
先用特殊的岩石磨碎成粉末,染出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分别代表地、火、水、风、空。若是高僧筑坛,还要在沙里掺入黄金、绿松石和玛瑙等诸多宝石。
接着将细沙灌入窄口大肚的瓶子,或轻或重地敲打,让沙粒漏在石板描绘好的轮廓上,再以手捏撒出方圆相间的线条。从中间开始,逐渐向外延展,尽然有序,精致绝伦。
堆砌、勾勒,都要全神贯注。稍有不慎,则前功尽弃。再轻的呼吸也会吹乱细沙,便以纱巾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迦叶在边上打个喷嚏,心血全白费,又得从头再来。每一个步骤,须谨遵佛陀所传密续如法炮制,不可随意改变。
日复一日的劳作,让纷乱的心重归平静。时间仿佛停驻,又流逝得比以往更为迅疾。
过完霜降,坛城终于初具规模。虽未完工,也能看出佛国世界的光华夺目。
“砌完之后呢?”我问他。
“毁掉咯。”
“……什么?”
尹鹤拓告诉我,砌造沙坛城,并非为了向世人炫耀它的华美。
耗数月光景,穷尽人力艰辛,用沙子构建的圆满只能停留一瞬。当它完成的那刻,会被毫不犹豫地扫掉,顷刻化为乌有。细沙将再次灌进瓶中,倾入河流。
沙坛城难建而易毁,以手轻拂即归空。转瞬即逝的美,何其脆弱。始于一无所有,终究还归一无所得。
但修行者的意志,从中千锤百炼,不会轻易随流沙倾覆。
不断重复生、住、异、灭的过程,而无有停滞、执取。经历无常幻化,方能破除执着,领悟“空性”。
我反复思量,觉得很有道理,也明白了他让我做这件事的苦心。
“别怕,我陪你一起。”
尹鹤拓站在身后,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挥袖朝石盘上扫去。
广袖一拂,弹指万千生灭。
绚烂的沙城,随着龟裂的纹路,在眼前崩塌成灰。纵有万般技巧,挥尽执着,也无法阻止沙砾随风消散。
世人孜孜以求的圆满,恰如这漏下指间的风与沙。
云愁雨恨尽虚妄,或许,连痛也是假的。
大雪满长安,覆盖琉璃翠瓦,红白分明的宫墙更加耀目。
清晨雪拥窗扉,琼脂晶莹,明亮的雪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迦叶在冻住的溪水边嗷呜打滚,尹鹤拓就厉害了,扛着足有半人高的一坨雪块,问我:“打雪仗吗?”
那通身的气派,就四个字能形容:丧心病狂。
青黛抽着嘴角默默关窗,还好心地替他找补,说世子来自四季如春的南诏,一辈子没见过几回雪,兴奋成这样情有可原。
“快出来晒太阳。”尹鹤拓等了半天没动静,带满身的寒气推开门,“啧,腿伤早好了,干嘛一直赖在轮椅上?”
“不用干活啊。”我懒洋洋打个呵欠,“坐轮椅有什么不好。宫里的路难走,最好别让人知道你跑得快,跳得高。”
“不要那么消沉,有本事才跳得高。真要不小心掉下来,摔哪儿我都接着。”
——会有的。当你再想爬到高处的时候,会有人愿意接住你。
回忆总是猝不及防。
“你别哭啊……”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眨巴眼睛问:“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没什么,沙子迷了眼。”害怕此刻的目光泄露心事,只好起身走向回廊,抓一把雪揉成球,随手往外扔。
尹鹤拓兴冲冲往外跑,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不料脚底失滑,仰天摔倒在松树下。
松针积满冰雪,被撞得扑簌散落,碎玉纷扬。
天气那么冷,口中呼气成霜,凝成大团白雾。他摔得狼狈,眉毛眼睫都挂着雪沫子,十足雪翁模样,却忘了爬起来,躺在雪窝里望着我发呆。
“怎么了?”
“你笑起来最好看,以后要多笑。”
我摸摸脸颊,觉得这个动作很陌生,想不起有多久没笑过。唇角虚幻的弧度,像一朵永远无法打开的花。
贪看雪景果然受了凉,病着还不肯消停,非拉我下棋。
百宝尽出地闹腾个没完,刚开始觉得烦,渐渐习以为常。连青黛也夸他知情识趣,跟那些王公子弟不一样。最难得是出身高贵却不摆架子,待人又和气。
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她的神情格外温柔。
亥月冬至那天,约好一起吃羊肉馄饨。这些日子以来,尹鹤拓常在兴庆宫盘桓,青黛的手艺也跟着突飞猛进。
黄昏将近,云翳沉沉簇成一团,酝酿着更大的风雪。我偎在炭笼边画纱灯,心里直纳闷,朝会早该散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东边长窗开得太大,冷风猛灌进来。我搁下纱灯去掩窗,又一次朝远处眺望。
青黛急匆匆跑回南熏殿,带来比天气更糟的坏消息,“世子被禁足了!”
“出了什么事?你先别急,慢慢说。”
她的手不住颤抖,话音里忍不住带出哭腔,“祭天大典突然冒出南诏的刺客,意图……行刺圣驾……圣上连晚膳也没传,还在文渊阁跟大臣们商议此事。”
又是刺杀未遂。士兵在城内劫掠南诏商队的风波刚平息不久,未免太巧合,我直觉没那么简单。
“真是南诏派来的刺客?”
青黛煞白着一张脸,茫然摇头。
画了一半的纱灯滚落,被迸出的炭星子引燃,光焰陡盛。梅花尚未点染朱砂,在火舌舔舐中绽开别样的冶艳,又迅速憔悴成灰。
“关好门等我回来。”
我取过披风,扭头奔进苍茫夜色。
满宫人心惶惶,值守的侍卫比往常多添一倍。
未央宫的侍女委婉地把我拒之门外,“娘娘担心圣上安危,还守在文渊阁前等候召见,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
那更好,反正我也不是来找她的。其实今晚这种情况,小皇帝肯定没空见嫔妃,翘首相候不过是做足姿态。我从莞婕妤日渐圆融的言行里,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又过半个多时辰,谢尚仪款步踏残雪而来,一见我就面带责备地说:“眼看要变天了,聪明人都躲在屋里取暖,偏你还只顾往外跑。”
话有弦外之音,她嗔怪我莽撞。
未央宫不是昔日的凤阳阁,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都藏着机灵的耳朵。
正犹豫不知从何开口,谢尚仪提灯在前引路,漫不经心道:“好些日子没见,既来了,陪我打发完这盘残局也罢。”
暖阁没生炭火,空气阴冷瘆人。
小几上摆着棋盘,棋子是手工朴拙的木雕动物,看上去很粗糙。我一眼认出,这是当年从宫外集市偷买的玩意儿,用来哄李盈袖开心的。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鼻尖止不住发酸。
谢尚仪欣然落座,“请。”
斗兽棋顾名思义,是用木块雕成象、狮、虎、豹、狼、马、鼠七种禽兽,在划分出山林、河流的棋盘内互相厮杀。
两边棋子以红、黑区分,象王无往不利,却惧怕最卑弱的老鼠。狮子能纵横跳跃,威猛仅次于象王,却不能渡河。虎扑豹,豹杀狼,七兽各有所长。
鼠要留着吞象,通常会把马先丢出去当诱饵,引开虎豹和狼。
我仔细揣摩红棋的布局,竟反其道而行,每种猛兽都放在令人意想不到地方。越看越觉得奇怪,不由问:“这半局棋是谁留下的?”
谢尚仪平静地答:“萧娘娘。”
宫里没有姓萧的嫔妃,前些日子仿佛听闻,李玄微执意要册立萧观音。反对的声音当然不少,竟力排众议地办成了。
不过她来历不明,虽有国公义妹的身份抬举,也很难够着正妃的位份。否则小薛将军的妹子往哪里放?薛家兵马是皇子在京畿最大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