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人失神地垂下头,“如果我说,我没有杀陆如慎,你还会相信吗?”
我冷笑,剑锋举起,直指萧观音:“不是你,那就是她了?没猜错的话,她是迷婆的女儿,对吧?”
萧观音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拿了灯。等我们赶到,他已经死了。”
她还是口齿不清,每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又慢又用力,要花比常人多一倍的时间。
从那些颠三倒四的话里,我努力拼凑出剩余的部分。
万佛林妖塔,供着摩尼灯的灯芯,找不到这根灯芯,灯同死物无异。
萧越人一直想得到这盏灯,相信它能给公主续命。
他花了很多年,到处打探消息,找遍天涯海角,才寻到一点线索。
李盈袖接连遭受巨大的打击,病势沉重,时间越来越紧迫。
萧观音远赴西域为他办这件事,不料受困塔顶,带去的人无一生还。她得到了灯芯,却被毒藤缠绕难以脱身。
“我说过,你和我们不一样。”萧观音神色迷惘地悠悠开口:“摩尼灯是婼羌圣物,只有苏毗的后人,不会被肉佛毒瘴迷惑心神。”
一根寒针从头顶直刺到足心,我憬然有悟,不可思议地望向萧越人:“你身中奇毒……也是假的?”
他想了想,答非所问地说:“刺杀皇帝有可能失败,我不会把唯一的毒箭交到别人手里。那时我真的想过,等公主身体无碍,就放下一切带你远走高飞。”
可我更在乎的是,“摩尼灯能重燃,为什么还是救不了公主?”
“或许正如你所言,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婼羌的藏宝图,是一幅无字白绢。陆如慎曾想用我身世的秘密,来交换它。结果那盏灯点亮后,只能照见半张残缺的图——什么也看不出来。无所谓了……盈袖等不到。”
他仰起悲伤的脸,仿佛专注又好像无神地凝望画像。
不堪的内核层层剥开。大家都变成褪了新的一层皮的蝉,很疼。看上去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其实已经完全不是了。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难过的笑声,“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欺骗我。”
“人没到后悔的那天,决计想不到,后悔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我能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好了。自以为是下棋的人,却迷恋上手中的棋子。一步错,步步错,不懂该怎样停下……终于满盘皆落索。我算漏了自己的心,得到你的怨恨,一点也不冤枉。”
我难受得想死。不知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好像一切都是徒劳的,一种从内心深处涌来的恶寒,把天光吞噬殆尽。
他参不透铜灯的秘密,而我,堪不破人心的幽暗无常,也看不清他。
我们都想让李盈袖活下去。或许他刚才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合起来却成为一个巨大的谎言。
在河湟他重伤不愈,流血流得神志不清,半昏迷中还拉着我的衣袖说,你不能出事。
武阶驿失手被俘,他执意用吐蕃王子阵前换质。连乞力徐也惊讶,连三天都等不了,看来这质婆对你们很重要。
虽然重要。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摩尼灯就没用了,当时他是这么以为。
多可笑的误会。
失望尽头,爱恨都很无力。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讲,深深看了他一眼,“国公情深义重,令人钦佩。”
萧观音取出摩尼灯,端正放在供台上,“灯,还给你。”
声音像她的面孔一样没有起伏。
迷离冷淡的神气,满不在乎的混沌,再次引动了我心里的怒火,对她的反感完全不加掩饰。
那么多的欺瞒、利用和背叛,要怎么还?
“把陆先生的命一起还来!”
我挺剑便刺,将她逼出殿外。不能在这里动手,李盈袖会害怕。
萧观音足尖点地,轻巧向后一跃便躲开。如此灵敏迅捷,跟同允相比也未见得逊色。
她不还手,只是下意识地闪避,表情依然波澜不惊,对旁人的好恶从来缺乏反应。
陆先生死得冤枉,光凭他们一面之词,不足取信。铜灯在谁手里,谁就该付出代价。我左腿有伤,一时难以速战速决,便利用地形把她逼退到悬崖边。
还不还手,要么跳下去,要么被划断喉咙。
剑尖离她还有数寸,被萧越人伸手牢牢抓住。
他挡在中间,眉头轻锁,苦涩又温和地说:“陆如慎的死和阿奴无关,你要杀便杀我。”
“急什么,下一个就轮到你。”
缓慢而用力地把剑身往前送,能感觉到割裂皮肉的滞涩,清晰无比。
那手掌鲜血淋漓,仍紧攥不放。
“别太高估自己,真以为我不舍得?”
长剑穿透他的手,剑尖抵在胸口。
萧观音的声音从身后传出,“他死了,你也会死。”
没有威胁,也没有惊恐,只是平静地描述一个结果。
共命鸟。我当然知道。
“那又如何?!”
我一阵心寒,让青锋直刺入胸膛两寸。
有眼无珠一场错爱,真活该。是这个人,用连串谎言,把我最不愿玷污的情意和憧憬,全部变成噩梦。往后余生的每一天,都要承受屈辱煎熬。
若能斩断这悲哀的羁绊,死仿佛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动了动嘴唇,“阿奴,你走。”
眨眼间,轻灵的白影随山风消散。萧观音很听他的话,从来不问缘由也不计后果。
浑身又累又冷,力气像一把沙子被吹散了,我放开剑柄。
手会松,灯会灭,万物有期限。
他目光里含着凄迷,“对不起。”
“为什么总是在说这种没用的话。我不配被人对得起吗?我想要被对得起。”
我转过身背对他,无法抑制颤抖,不得不捂住嘴,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忽然想起李盈袖说,她要站在她的终点,目送我们走向未来。
他小心地靠近,从身后抱住我。气息还是那么温暖,柔柔的呼吸顺着耳畔滑入领口。我留恋这转瞬即逝的缱绻,同时也深深地明白,只要捱过这一刻,一切将真正成为过去。
我和他,或许会有各自的未来,但那个未来里面,不会再有“我们”。
从他打定主意把我当成棋子的那天起,就应该知道,诀别只是早晚的事。
咬牙挣脱出来,如同溺水的人浮出水面,松了口气。
“阿纨……有件事我不该瞒你那么久,其实我不是……”
“既然是秘密就别说了,我不听!”我仓促地打断他,不想再面对更多打击。
他靠近一步,拉住我的衣裳不松手,哀声道:“我知道我做错太多,怎么惩罚也不够。如果能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太迟了。我换过强硬姿态,撕下一片衣摆扔到他面前,“你写。”
墙根下拾起毛笔,朱砂还未凝固,殷红似血。
他迟疑不决,“写什么?”
我提笔在刺目的空白里写下三个字:放妻书。
“写吧,在李盈袖灵位前。我要和离,不想再看见你。”
“……非如此不可吗?”
“事情可以过去,但不能当从未发生。公主豁出命救你,我下不了手再杀你。长生——”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他,“做人应该拿得起放得下,继续纠缠只会让我更看不起。”
良久,他点点头,颤抖的睫毛遮住眼圈微红。
短短百来字,他写得很慢。颜料不够,就蘸取伤口的血。
笔触凌乱,有深有浅。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在天地神明前许下的誓言,就此烟消云散。
不待血字干透,我伸手去拿。他紧紧捏在掌心,怎么也不肯放开。
两边沉默地角力,衣摆从中撕裂。
我又一次肝肠寸断。
“也好,你我各拿一半。”
话音刚落,另外半张在他手中挫碎成丝缕,随风坠入深崖。
“你走吧。”我别过脸,竭力做出冷淡的模样。
萧越人垂手站在那里,模样消沉,比殿堂里的泥塑还安静。我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从今往后无论我多么狼狈,都不会比失去这段感情更为狼狈了。
他缄默许久,才从怀里拿出一个木盒,轻轻放在我面前。
“什么东西?”
“解药。”他说:“失去你是我自作自受。阿纨,你还年轻,值得更好的人。把药丸服下,就能重新开始。或爱上别人,或鸳鸯再卜,不会有任何后果。”
“你告诉过我,共命鸟的蛊毒无药可解……”我难以置信,“连这个都在骗我?!”
“不是的。”他神情更为痛苦,“光有解药没用。以蛊毒结下契约的两个人,若没有甘愿同生共死的决心,下场都不会好,吃了药死得更快。在万佛林妖塔,你以命涉险,还差点死在我剑下……”
我明白了。
“因为我爱你,爱到可以为你去死,所以换来有恃无恐的作践,一次又一次被耍得团团转。就连成亲,都是我先开口要求……”我把木盒接过来,自嘲道:“怪我下贱。”
“是我配不上你。”
不忍只会让折磨更漫长。
“药我收下。你的功力还在我身上,怎么还回去?”
他愣一下,“不必了。”
“不是我的东西我不想要,两不相欠比较好。”
“真的没有办法。内力可以再练,无非多花点时间,破镜却难重圆。”他摇了摇头,嘴角浮起苦涩的笑意,“别再为过去的事烦心,好好过日子,找个敬你爱你的郎君。他若对你不好,你可以保护自己。”
看来他同样下定决心,给彼此的纠葛做个了结,连我跟别人成亲生子的未来都设想好了。毁掉这一切的明明是他,偏要做出大度成全的姿态。
他从来没有像我爱他那样爱过我,否则怎会忍心亲手把自己的女人送进另一个男人怀抱,还觉得是最妥当的安排。
我一点也不感激,反而更加难过。
“我过什么样的日子不劳你操心。你我从此互不相干,苦乐自知。”我擦掉眼泪,狠下心说:“你有你的远大前程,是认祖归宗龙飞正极,还是在‘佞幸列传’里占一席之地,都同我无关。萧越人,物壮则老,你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
凤凰钗碎,各自纷飞。
千万不要回头。回头就前功尽弃,我对自己说。
在陡峭的山路上步履蹒跚,双腿灌铅般沉重,可是没有停,也不知道他是否还留在原地。
回到兴庆宫,每天上迦叶和莲生,坐在龙池边的柳树下发呆。
白昼一天比一天短,树叶逐渐掉光。
残冬的急景,寒冷、明亮而真实。
云天渺渺,如同沙漠无边无际。我想抓住的东西像沙子,风一吹就消失。
手中只剩半片碎布,血字淋漓: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我已经不是他的娘子了,要千秋万岁来做什么。
一晃神,莲生叼走那片衣摆,甩头扔进龙池。
池畔风很大,去捞也来不及。白布浸在水里载沉载浮,很快被万点银波吞没。
萧越人好歹还是莲生的旧主人,结果连鹿都嫌弃。我摸了摸漂亮的鹿角,“你也觉得不该原谅他?”
莲生不表态,黯然地伸出前蹄,在地上刨一个浅坑。迦叶跟萧越人不熟,也不懂得发生了什么,茫然地望着我俩。
躺在树根下闭目养神,半梦半醒也忍不住叹息。有时睡着了,会看见他的脸。
漫天白雪里撑一把猩红的伞,眉目凉薄,漆黑的眸子像宝石含着冷冽的光。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楞严经》如是说。
也怪我年少无知,心性浅薄。先贪恋他的容色威仪,渐至泥足深陷。细回想,全是自以为是的痴心。
我以为在爱里坦荡勇敢不丢人,原来一厢情愿不会被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