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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奉天女

晚春竟下起罕见的雪雹,雨水夹杂冰珠,噼里啪啦敲打在瓦片上,衬得天地昏茫。

南诏大捷,质子入朝,先帝驾崩,皇子谋反,幼主登基,弑君迷案……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十数日之间。

我记得那么清楚,因为乾元元年的寒食节,是我和阿娘相见的最后一面。

推开门,随风捎带进几滴冷雨,满屋顿时静了静。阿沅还在细声细气地劝:“蓉姐姐勿要说丧气话,万一有恩旨发放了也未可知……”

宫人们纷纷附和,眼底却噙满一泡泪。

“但愿吧!”蓉慧恨恨咬牙,突然抬手戳我脑门:“姜娘子是宁王家眷,谋反是什么样的罪过?要殉也先殉了她女儿,跟咱们有什么相干!”

都是苦命人,争什么没米的糠呢。整个浣衣局,像困在笼中的鸟儿四顾无路。大伙心知肚明,就怕说出来成了真。

我全当没听见,悄么声儿溜去后院。从入了掖庭,这些闲话没断过,耳朵都要起茧子,没必要往心里搁。

她们怕,是人之常情,好死不如赖活着。上头想起一出是一出,宫人的命运,比风雨飘摇的江山更岌岌可危。

大晏开国至今,许多陋习积弊早已废除,殉葬这种事更是从未有过。我只知道,皇子、嫔妃和功勋卓著的大臣,死后能随皇帝一起葬入陵寝,是特赐的殊荣。太宗皇帝在时,曾颁布诏令,皇陵余地可赐功臣、将相,给东园秘器(棺材)。这些大臣的子孙,也可以自请随父、祖陪葬。

谁也想不到,小皇帝登基后,那些权臣各怀鬼胎互相倾轧,手段下作至极。前几日风声沸沸,竟拟出一个“奉天女”法令,简直闻所未闻。【注:记载出自《唐会要》、《长安志》。唐朝是历史上少有的废除殉葬的朝代,沿袭汉代的“陪葬制”。此处背景设定用了明朝的朝天女制度。】

所谓奉天女,就是拿活人生殉。皇帝生前乾坤独断,掌握天下苍生沉浮,死后还要带着数以千百计的美人继续在地下伺候,以彰显帝王家的血腥荣耀。

这事据说由摄政王提议,宰相并未反对。旨都拟好了,专等着内侍省定人选。

断子绝孙的勾当,得挑断子绝孙的人来干,反正他们不在乎遭报应。花名册就是阎王的生死簿,选谁不选谁,太监下笔一勾的事。具体怎么挑拣,又有不少弯弯绕的讲究。

扫宫是个大麻烦,一网打尽最省心省力,什么人都能往这口筐里塞。这么好的机会,大臣们无不闻风而动。或排除异己,或公报私仇,或借机敛财……里头门道多着。

朝堂上看不顺眼的政敌,明着斗不过,就背地里使阴招,弄死对方在宫里当嫔妃、女官的女儿和姐妹。

改朝换代,总要死很多人。

就连无子的嫔妃,也少不得活扑殉葬。我们这些小宫女,不过是充数的。平时为了活命,难免各为其主办点事,很多时候自己没得选。可在贵人们眼里,分不清谁是谁的心腹眼线,干脆全弄死清净。棋子么,一茬接一茬,再选进宫就有了。

家里爷娘兄弟若还记挂,抓紧时间疏通,或许能逃脱一命。无依无靠又没钱的,只能看造化。

唯一算得上安慰的是,死也不算白死。

殉入陵宫后,继位的新君会颁赐恩旨,给奉天女们追封谥号,赐财帛抚恤。若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殉主蹈义,亲族子弟能获封食邑千户,称作“奉天女户”,世袭罔替。

万一我真被选上,再不济,阿兄也能从流放地回来。虽不至于封千户,身上的罪总可减轻些。

阿娘不这么想。方才的吵吵她都听见了,隔着棉帘子,咳得撕心。

油灯如豆,光线十分昏暗。

我把油腻腻的碗涮干净,找出青盐胡椒面,想给阿娘煮一釜热茶汤。正经茶叶到不了这地方,都是各宫里剩下的陈年碎末,好歹压一压水里的涩味。

水壶见了底,待要重新烧,阿娘靠着枕头喘得厉害,唤我过去像是有话交待。

半月未见,阿娘瘦得只剩一把骨。盖着床补丁破被,摸上去薄薄的一层,逢雨天愈发泛潮。

床角露出一幅半残的卷轴,我看了就糟心,压低嗓子问:“阿娘又把它拿出来做什么?被人瞧见了,不知要惹多少口舌。”

这幅画原挂在阿耶的书房,唤《饮春游宴图》。王府被抄时,画卷也险些付诸一炬,被阿娘趁乱偷藏,随身带入掖庭。

烧掉三分之一的残卷在灯下展开,一群风姿绰约的女郎或坐或立。倚着花树吹玉笛的正是阿娘,气质与众美人殊异。阿娘是婼羌女子,年轻时眉目极鲜浓,身处热闹繁华中,神情却很疏离。

西域离长安很远很远,那是阿娘此生头一回踏足这座城池。

像诗里写的那样,长安的好,数之不尽。每年三月间,皇家御园曲江池也向士、庶开放,供城民游赏。长安的富家女子,纷纷到此踏春游园,争奇斗艳。先是“斗花”,然后设“裙幄宴”。

她们穿上新做的裙衫,涂抹最时兴的妆容,成群结队穿梭于曲江园林间,比赛谁配戴的鲜花更名贵、美丽。为了在斗花中显胜,不惜重金争购各种奇花异卉。

游玩过后,便以草地为席,四周插上竹竿,再将裙子连结起来挂在竹竿上,搭成饮宴的幕帐。丝帛随风飘拂,远看一片云蒸霞蔚,灿烂无比,文人雅士称之为“裙幄宴”。

阿耶刚打完胜仗,要带亲信将士入京述职。李王妃渴慕帝京的风流富丽,闹着非去不可,于是阿娘也得同行。

长安的曲江宴,乐声荡漾,盛况空前。阿耶觉得阿娘倚着花树吹笛的样子很美,命陆先生画下这张《饮春游宴图》,并亲自题诗一首,“争攀柳丝千千手,间插红花万万头”。

阿耶是武人,于文墨上头很一般,写得并不出奇,阿娘却很珍惜。就像他也不通音律,但唯独对阿娘吹奏的羌笛一曲倾心。懂得欣赏,便是世间难得的知音。

春风短,花易落。从长安回来以后,阿娘便失了宠。红颜未老恩先断,男人的宠爱是最不靠谱的东西。上一刻还捧在掌心,下一刻就弃如敝履。

彼时阿娘已怀有身孕,连着我也一起不受待见。母女俩在深宅内院饱受冷眼,活得小心翼翼。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这秘密掩藏了那么久,在陆先生愤而离开王府那年,才终于瞒不住。

昔日繁华黄粱梦,倶同云烟,只留下半张残画。

一阵冷风吹过,窗格子咯咯扑棱,几滴雨丝飘落在画上。我忍不住打个喷嚏,赶忙卷起来,拔掉木栓把窗棂合拢。阿娘伸手摸一把我的领口,皱眉问:“怎么湿成这样?”

我把残卷收回竹匮,说:“打铃路过安礼门,可巧撞见寿光公主赶去飞霜殿。怕惊了驾,只好在雨里跪着。”

阿娘愣一愣,抬眼看外面阴沉瘆人的雨云,好一会儿才把凉透的茶碗放下。半晌,说:“你尽快想个法子,把画送到陆先生手上。”

我知道阿娘的意思,无非想求陆先生念着往日情分,再救我一命。这太难为了,他只是翰林院里一介清闲文官,有劲也无处使。

往前数,从先秦到春秋,凡有贵族往生极乐,奴隶、婢女和家眷皆要殉葬,一次活杀数百人很常见。隋文帝驾崩,后宫非有子者,妃嫔倶身殉从葬,上宾者百余众,宫人居九成。

奉天女的人数不设定例,从来只有添没有减。到了代宗皇帝,可想而知绝不会少于这个数。听外头风言风语,这回至少要殉两百余人,未承幸的嫔妃和宫女加起来,将将能凑足。

放过这条命,就要拿别的命去填。把一个奉天女从名册上划掉,纵找到门路还得花钱,炒卖到白银千两起步,仍在水涨船高。上千两雪花银,能把我砸死。照着模样也打出个白花花的银人儿来,实在不敢奢望。

我宽慰阿娘,十岁的小皇帝登基,必有大赦,说不定就把咱们这些蝼蚁从手指缝里漏下去。去宫门口的道观出家,或发配去受陵,都能求一线生机。

这话我自己都不信,好事哪轮得上咱们。自景云元年至天宝十五年间,宫女只外放了一回。其年天逢大旱,言官们说,天时久不和,是因为阴气太盛,选取的宫人太多。尤其浣衣局那些,愁怨过重,宜皆放还。

看运气的事没人说得准,我得让阿娘宽心。哪怕死到临头,有个盼望,总比没有好些。其实我也忐忑,毕竟没死过,想不出是多可怕的光景。可那又怎么样呢,母女俩能殉在一处,黄泉路上做个伴,就比孤魂野鬼强。

西市的晨钟嗡嗡震荡,回音连绵不绝。天初晓,长安开市。

死寂的宫道突然热闹起来,整齐飒沓的脚步让人心头发沉,一听就不是太监。阿娘颓然靠在床头,周身的血液仿佛不再流动,颤声问:“这么快?”

是祸躲不过。

院门被重重推开,内宫禁军挤进狭小的耳房。寒光朔甲冷意森森,腰间还捆着白麻孝带。看样子,那道旨意是颁下来了。

宫人们仿佛感知到不祥的气息,抽泣开始从各个角落传出,由低渐高,越来越多。她们不是在哭先帝,而是在哭自己。

女人家心眼小,想不来家国天下分分合合的大事。管他换什么年号,谁当皇帝都不重要。她们只知道自己尚青春年少,没来得及看一眼外头是什么模样,就要被扔进冰冷的地宫做活殉。

浣衣局掌事带着两个小太监当先引路,用下巴朝我的方向伸了伸,指认道:“就是她。”

我汗毛一凛,腰间挂的黄铜锤铃扑簌簌作响。

为首的宦官个子不高,一张丧气脸面拉得老长,看服色是正五品掌侍太监。往院中一站,手托诏书开始宣读:“上谕……兹委身而蹈义,随龙驭以上宾。皆令从死,宜荐徽称,用彰节行……”

阿娘晕了过去,阿沅自己也吓得发抖,边哭边扶着她。

虽然早就料到最坏的结果,真的发生了,还是不敢相信。满院里哭声震天,划破了喉咙似的,刺得骨头酸麻。

蓉慧目光死寂,也不哭也不闹,像抽干了魂的一捧灰洒在泥水里。不知哪股邪风刮过,吹起这捧灰发了狂。她趁乱爬起来,直挺挺往外冲,边跑边含混不清地喊着“我不想死”。

掌事娘子朝地上狠狠啐一口:“贱蹄子,早不知打算!还指望得你的济,这会子后悔也晚啦!”

“蓉慧姐姐……”阿沅想拉她,哪里拉得住。几柄刀剑明晃晃抽出来,交架在门口,只等她自己撞上去。

掌事向来瞧不上蓉慧,因她是个有骨气的。脾气虽大些,心眼却不坏,我跟阿娘刚来的时候,多蒙她照应。得人恩果千年记,摊上这么大的事,她也有苦没处说,被指着鼻子骂几句没什么。

奉天女殉葬刚传出风声,掖廷局的首领太监杨思就派人递过话,称“上头”可给留她条活路。说白了,就是要她过去身边伺候。怎么个伺候法,无非做对食。

杨思已经是浣衣局够不着的大人物,他的“上头”还不知是那尊神。掌事娘子喜出望外,巴不得送个得意人儿过去,先攀上这根高枝,往后能落不少好处。

磨破了嘴皮从早劝到晚,蓉慧不为所动。掌事娘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隔三差五地罚,软硬兼施皆无用。

生死关头,她迈不过这道坎,有的是人能豁出去。未承过宠的嫔妃,与其守着清白的身子去给老皇帝殉葬,不如咬咬牙从了得势的太监。一群弱女子在宫里举目无亲,除了自个儿还有什么?新选上来品阶低的宝林、御女纷纷自寻门路,很快就不够分。

殉葬的嫔妃,哪个品级殉几人,都有定例。要凑足数,只能把咱们这些宫女往里填。 TVo0AITLFn20WOPjikhCP74nRPKzDVgKxN7ThXsnZNmUPqSA6zikegDFfOgOc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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