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静地跟在陆如慎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纵然不愿别离太过伤感,还是想送一送。
他走得很慢,师徒间最后的默契,尽在其中。
一直跟到灞桥头,翠拂晴波,斜带鸦啼。古来送别之地,柳丝万缕织如愁。
再往前就是官驿道,关山千万里,长亭连短亭。
先生缓缓过了桥,明知我跟在身后,硬是不曾回首相望,策马扬鞭而去。
深青的背影融进朝霞,消失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公主病势愈发沉重,得知萧越人平安无事,也只微微地笑一下,拉着我的手说:“你回来就好。”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听我讲路上的见闻,频繁地惊厥咯血,每日清醒不足两个时辰。
我去求迷婆再想想办法,老人家一味摇头,“不中用啦!南蛇过血的法子太阴毒,可一不可再。殿下如今油尽灯枯,也承受不住。”
人力有时穷,李盈袖阳寿将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只能和以前一样,日夜守在病床前,尽心竭力地伺候汤药。
迷婆要启程回苗疆,我便把仅剩的几根肉佛紫须取出相赠。
“伤心之物,留之无用。”她拿起来看了看,坚辞不受。
又告诉我,这些根须离开肉佛滋养,毒性便消失,是去腐生肌的良药。常有血光之灾的人,最好留着傍身。
我心头一动,急忙问:“能否医治烧伤?”
次日便请来唐督监的夫人过府一叙。
阿沅自从嫁给随吉,日子过得不错。气色红润,愁苦的眉目也舒展开,别有一番成熟的婀娜姿态。
取下面纱后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
迷婆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片刻,沉吟道:“烧伤不比刀剑之痕,坚持用药至少半年,能消抹十之八九,便算尽足人事。”
世事哪能尽善尽美,我替阿沅高兴。
谁知她得知肉佛来历,便吓得远远躲开,更不敢去碰那碗黑糊糊的膏药。
“姐姐……这怪东西,真是从死人骨头里长出来的么?我实在瘆得慌……”
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刀剑伤,抹不抹无所谓,既然阿沅害怕,便陪她一起尝试。
帷帐内腾起辛冽的焦香,药膏均匀涂抹在肌肤上,初时烫痛,灼热过后又是一阵沁人心脾的冰凉。
迷婆枯瘦的手,在我身上到处摸摸捏捏,忽然嘟囔:“你跟长生那小子成亲了,怎的还没圆过房?”
阿沅脸上覆满药膏,不能开口说话,骇然地睁眼望着我。
我脱口惊呼:“你怎么知道?”
转念一想,活到这把岁数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出来。再说她是巫女,能卜会算。
迷婆没再多问,淡声道:“你背上的红痕,不是伤疤,去不掉。”
坐如针毡熬了整宿,再用药汤冲洗掉干涸的黑膏,深浅残印褪去,肌肤果然平滑如初。
阿沅的烧伤没那么立竿见影,也比用药前有了肉眼可见的差别,当下惊叹连连,对巫医感激不尽。迷婆置若罔闻,将药汤辅佐的方子抄下给她,叮嘱几句便告辞。
闭紧房门,阿沅悄声问:“姐姐和萧大人成亲了?”
我红着脸点头。
“真好。”她感慨地轻叹:“不枉你们经过这许多波折,总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没回来?随吉昨儿还问起,担心得很。朝里不太平,都说他躲起来养伤那么久,是存心把京债的事拖到不了了之。”
我没法解释,只好说:“他贵人事多,忙着拜观音去了。”
“诶?”阿沅似懂非懂,“那他对你好么?既成了亲,为什么还……”
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呢,我有些难堪,嗫嚅道:“不是你告诉我,嫁了宦官,别让碰的么。”
这下轮到阿沅局促,抽了抽嘴角,许久才憋出一句,“姐姐真傻……人和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唉……若让萧大人知道,是我在中间坏事,肯定要怪我多嘴。姐姐你听我说啊……”
阿沅是过来人,凑在耳边艰难地解释半天,总算曲里拐弯地把话交代清楚。末了匆匆下结论:“其实和常人也差不多,最要紧是彼此有情,互相都担待些,多磨合一下就好。”
我恍然大悟,又没全悟,还是一知半解,觉得神秘且好奇。
再过五日,“躲起来养伤”的萧国公重返朝堂。
我们都绝口不提在关外成过亲的事,仿佛从未发生。
广平王新得美婢,据说是个神仙般的妙人,眉心天生一枚朱砂,请什么得道高僧看过,与佛有缘的。皇子如获至宝,对此女宠爱非常,日夜带在身边。甚至为了她,破天荒地把府里众多姬妾全部遣散。
直到李玄微携新宠前来探望公主,我才得知那个人称“萧观音”的美婢,就是观音奴。被萧国公收为义妹,后献给皇子。
浓云蔽月,大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李盈袖兄妹俩在内室私谈,不许人打搅,内侍皆悄然回避。
遍身珠翠绫罗的美人被冷落,自得其乐坐在檐下,看水塘里的鸭子。鞋袜俱除,裸着一双白玉足,搅动银色的水花。
尊贵的妆扮,更衬托她与众不同的昳丽。乌发梳成九真髻,额黄璀璨,粉面翠眉一派天然。
烛火昏沉映照下,半张鲜洁的脸容藏于阴影之中,唯独眉心那一点朱砂,比鹤顶的丹冠还红。
我想趁她不注意时走开,才动了念头,她仿佛能感觉到,扭头看过来。
她是皇子没名分的爱妾,我是公主身边的五品女官,为面子上过得去,大抵要互相行个平礼。可我不想动,她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用梦呓般的口吻说,“你还是回长安了啊。”
既没有意外,也不显得欢喜或生气,仍是茫然的模样。
我撑着伞,沉默不语。
“没有用。”她无所谓有没有回应,继续飘忽地说:“还是要走的,这里留不住你。”
“你到底有完没完!”
我动了气,已经不想再听她讲下去。可她浑然不觉,只挑她想说的话絮叨,“长生也留不住你,虽然他想。”
提到萧越人,我打个激灵,顿时更加生气,“你究竟什么意思?不要再故弄玄虚,我没兴趣。”
“因为,人世间的情爱,是没有,没有万全之策的。我推算过很多次,还没发生的事,早就被已经发生的,决定了。长生不肯听,你们都不相信。”
推算……她说的是那些蓍草占卜?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本来想嘲讽几句,仔细打量她迷迷痴痴的神情,又莫名觉得可怜。终于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冷不防撞到一个人,纸伞脱手摔出。视线飘进一片袍角,宝蓝底湖绸垂顺,金蟒泠泠生辉。
“这话稀奇,她为什么不能回来?当心让萧卿听见,又要怪你淘气。”
李玄微春风化雨地搀我一把,亲自躬身拾起那伞,视线却片刻不离池边的美人。
我慌忙作礼,“殿下金安。”
萧观音见了他,既不起身也不行礼,始终是那股混沌未开的神气,“大漠的金枝玉叶,移栽到你们汉人的宫廷,只会枯萎。”
李玄微一愣,忽然笑得前仰后合。
她说完再不理人,凝眸望向远处狰狞的云团,心神不知飘向何方。
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木然替皇子撑着伞,自己站在伞外,很快被雨淋湿。
李玄微对她极纵容,走过去将美人横抱而起,亲昵地低语。
恃傻而骄,也是本事。
看得出萧观音很依恋他,伸出胳膊攀住他的脖子,嗓音娇软含糊:“雉奴……”
我入耳心惊,除了当年的太皇太妃素盛儿,从未听见谁敢直呼皇子的乳名。
“是真的。”她将头埋在他胸口,昏昏欲睡地呢喃:“凤凰要回到天上……会有新的凤凰,从兵戈里淬火重生。”
霎时狂风大作,把宫灯尽数扑灭,天地间再无一丝光亮。
皇城的刀光剑影从未远去。
在广平王与爱妾沉醉温柔乡的同时,党争再度卷土重来,比前一次更猛烈难挡。
宰相搜集了很多因京债难还,导致吏治败坏的官员供词。
定远知县陈九成,为偿还京债,在萧国公的包庇下为害乡里;又弹劾池州知府胡芳桂,倚仗国公撑腰,指使手下向属地的富户勒索钱财。
另有真阳知县,挪用公家钱粮,大肆亏空……五年内,这些官员勒索部下,鱼肉百姓,其中三人威逼不成,竟乱用刑罚,致两人含冤暴毙;更有甚者,一些地方小官无力还债,举家自尽。
卷宗如山,都指向唯一的罪魁。
宰相连同众御史一起弹劾国公“治事不能敬谨,请夺爵。”
只字不提利钱都进了大盈库,供天子挥霍之用。多么大义凛然,把他烧了起码蹦出一百颗舍利子。
萧越人不会光站着挨打,同样拿出宰相圈地贪墨的证据。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寸土寸金,宰相的宅邸就占据了安仁、长寿和永宁三大坊。室宇之奢广,仅次于皇宫。但还远不止这些,他在洛阳兴建的宅邸,堪比皇家园林——“膏腴别墅,疆畛相望,且数十区”,至少侵吞了一百二十二处庄田。
为贪占这些地皮,从百姓手里强买强卖,甚至纵容家奴趁夜放火,酿成不少惨剧,有苦主作为人证。
素枕石门徒众多,也不是每个都忠心耿耿。相府昔日的心腹家奴,站出来指认宰相专权跋扈,穷奢极欲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奴婢成群自不消说,硫黄碗和泛水瓷器就不下三千件,分别用来饮食冷热之物;广集外方异珍,夹墙私库藏金不计其数,连胡椒也有八百石之多。【胡椒是当时煮肉必备的西域香料,非常昂贵,黄金一两换胡椒一两。八百石合64吨。】
双方剑拔弩张,手里都有物证。
丑事都摆在台面上撕扯,让小皇帝十分为难。
宰相始终是勋贵老臣,又是他的母舅,轻易动不得。萧国公难道就好得罪?神策军大多调出京城,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然而事有两面,放兵于野,反过来就可以围攻皇城。逼得太狠,难说不会重蹈安山之乱的覆辙。
舍谁保谁,天子既然放纵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迟早要做出抉择。
贾昌之死的余波还未平息,他死了谁最受益?有心人稍加挑唆,国公和唐随吉的救驾之功顿时蒙上一层疑云。
到底亲不间疏,舅舅是保证皇位不被动摇的定海神针,敛多少财占多少地,无非是肉烂在锅里。
宰相身边的同党嗅觉敏锐,看出来小皇帝自登基以来,要受重重束缚,难以集权,更倾向于打压宦官势力。
这些人打着宰相的旗号作威作福,早已养成不肯吃亏的脾气,趁机四处宣扬怨望:相爷操持朝政鞠躬尽瘁,却三番五次遭到阉竖攻讦中伤,是可忍孰不可忍!
臣子不过是倾阳的葵藿,谁坐龙椅,谁就是天上的太阳,尽管跟着摇头晃脑地转。
“立皇帝”的旧账被翻了出来。这三个字逆批龙鳞,成为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御史台审时度势,将京债案中牵涉的大小官员,连同不少六品以上的宦官,全部打下诏狱。
不是贪墨占地的罪名不够严重,也不是萧越人拿出的证据不够犀利,是皇帝看准他不敢拿大盈库为自己开脱,存心要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