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紧的弦一松,哪哪儿都不对劲。我中了暑热,日夜没精打采,吃不下东西直犯恶心。观音奴会从戈壁石缝里找来野草,煮出浑浊的汤汁让我喝下——她说这是药,很管用。
萧越人投桃报李,替她弄到合法的过所,沿途关卡畅通无阻。
过咸阳斜入了关内,长安不日在望。
当晚宿在宕沙河西岸,一处废弃的窑洞内。墟有颓气,荒凉弥漫,地上散落着彩陶、红陶和灰陶的残片。
趁观音奴去打水,我纳罕地问:“你真要带她回长安?这女孩子来路不明,恐怕会惹麻烦。”
“好生歇着,别想那么多。”他抬手捋捋我的头发,柔声说:“留着她,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萧越人内功全失,我又病得自顾不暇,再遇到麻烦很难应付。这一路上,其实是观音奴在照顾我们。她很能吃苦,不仅通识百草,还会驾车和打猎,从不空手而还。
蹊跷的是,萧越人一贯谨慎多疑,唯独对此事刻意回避,我还是不放心,“长生,你有事瞒着我?”
他反而抿着唇,微微地笑了笑,“夫妻之间本该坦诚相对。我的秘密太多,娘子若问起,自然知无不言。只是,你这么泛泛地一问,我该先抖落哪个好?”
问也没用,反正他什么也不会说。
越想越茫然,索性扭头去看墙上的壁画。这地方太偏僻,墙绘风化得很严重。飞天衣袂上的色彩大块剥落,供养人的面容也模糊不清。稍微值钱的云母片,早就被人全抠下来卖掉,触目斑驳。
去关外的佛窟修补壁画,曾是我对未来最确定的设想。
沉默片刻,他突然正色道:“阿纨,要不你留下。”
我更加惊讶,微张着嘴,不知该怎么答。
“长则一月短则十天,我办完事就来找你。”
“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咸阳?”我怔怔摇头,“我不清楚你回长安准备干什么,必定不是轻松容易的事。你也答应过,无论将来面对多少艰难险阻,都不再分开。”
有风吹动他垂在鬓边的发,让我想起在大明宫初见的模样。那时他是万人之上的国公,有着令人猜不透的威仪。哦……现在也是。
离长安越近,陌生的感觉越清晰。手腕的伤一阵刺痛,我闭上酸涩的眼睛,“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何必还来问我?反正我帮不上忙,也只会拖累你。”
“不是要丢下你……”
他还想解释,洞窟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只得作罢。
观音奴拎回两只黄兔,蹲在火堆旁麻利地扒皮清洗,插上树枝开始烤,自顾大快朵颐。吃饱了没事干,就坐在角落摆弄蓍草。那些草茎都一般长,是用来占卜的东西。
萧越人独对篝火,慢慢撕下一缕肉丝,细嚼慢咽着,看上去胃口不佳,心事重重。
我不吃兔肉,从包袱里取出干粮,没滋没味地嚼两口。身上不舒服,也不愿多说话,裹着薄毯躺倒便睡。
野外风很大,吹来遥远的羌笛声,在黑夜里有种悬诡的凄怆。我被笛声惊醒,翻身坐起,发现他俩都不见踪影,只有那堆快熄的篝火,闪烁微弱红光。
手脚还是没力气,脑子却清醒多了,不再昏沉渴睡——因为今晚没喝那些奇怪的草药。
他们去了哪里?马车还在,总不至于半夜不辞而别。
星辉黯淡,只能照出朦胧的人影,观音奴正抱着一堆柴闷头往回走。
见我提着剑出来,她想上前又不敢,偷偷摸摸地试图从我边上绕过去。
我挥剑阻拦,她立刻倒退两步,仿佛受到惊吓,大睁着无辜的眼睛说,“不要打。我不能伤你,他会生气。”
“好大的口气,真有本事伤得了我,不妨试试。”我没有让路的意思,“你每天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有些惊奇地看着我,“草药呀,解暑安神,不会害人。”
我冷笑,“只是让人筋酥骨软,整天昏睡不醒。”
咄咄逼人的目光中,她却镇定下来,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开始透出戒备。我听不清,向她逼近几步,“你在说什么?”
她慢吞吞放下那堆柴,恍惚地轻喃:“你不该,不该跟他回长安。”
“我不明白。”我摇头凝视她,满腹疑惑。
这次的沉默比较长。
观音奴偏着脑袋琢磨,好一阵才没头没脑地说:“你会失去很重要的人。”
“你怎么知道?”
她嘻嘻笑,“我是转世的观音。”
疯话还是颠三倒四,我的脸色想必很不好看。
她很小心地绕开剑锋,突然抓住我的手,踮着脚尖凑到颊边说:“死者有生,生者必亡,谁也,不能改变。”
一股冰冷的气息吹进耳朵。
手腕包扎好的剑伤被猛地一攥,鲜血即刻渗出。力气真大,她不像干过重活的人,双手的皮肤却很粗糙。
“别碰我!”我吃痛用力往外一推,把她推倒在地。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我仍对这装神弄鬼的少女一无所知,但可以确定,凡是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决不会开口。
观音奴丢了魂似的,一脸空白爬不起来。我被她吓到,心乱如麻,举着剑僵在原地。
“阿纨住手!”
萧越人及时赶到,拦在我和观音奴中间,转头斥她:“你又胡说八道什么?!”
“我让她,不要再跟着我们,是为她好。她也很可怜……但是这样就更复杂了……唉,真麻烦。”观音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一面抱起干柴往洞窟里走,一面拍打着后脑勺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地嘀咕着含糊的音节。
我们?她和萧越人?
我转回身,瞠目结舌地注视她的背影。天边骤然响起旱雷,震得洞窟四壁的灰土直往下掉。
刹那间天地一凛,鹅卵大的冰雹不分青红皂白往下砸。
观音奴把干柴丢进将熄的火堆,澄黄光影大盛,她拍掌在雷声中痴痴笑,声似银铃。
有什么值得这样开心?我不语不动,冷冷站在诡劲的狂风里观望。
少女仰着头,指向天边风起云涌,“看呐……三条龙在天上争斗呢!打得好厉害!真龙坠地之日,山河倒悬,天下将倾。”
小皇帝是名副其实的龙子,李玄微也是。还有一条是谁?摄政王吗?
似是而非的谶语,让观音奴看起来更怪异。我几乎怀疑她在妖塔中受困太久,毒香把脑子熏坏了。
长安遍地方士异人,我在鬼市也见过不少。他们为彰显自己与众不同,会刻意矫饰言行,搞出一些无中生有的玄奥。这女孩子不太一样,神态举止全无雕琢,完全发自天然,更透出不正常,很是惊悚。
我还剑入鞘,在火光里灼灼地看着萧越人,“她到底是谁?”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手腕上,眼底波光暗涌,有愧怍,有纠结,渐次沉寂。
意料之中,没有答案。
“我对天地神明起过誓,这辈子要和你在一起,多少苦都忍得住,再多艰险也不畏惧,但你不能拿我当傻子戏弄。范织云那次就算了,这是第二次,我在我的夫君面前没有秘密,他对我显然并不那么信任。对吗,国公大人?”
没什么想说的了,我推开他扭头钻进马车,重重摔下毡帘。
“阿纨。”他在车外唤我的名字,风声将话音刮得支离破碎,冰雹一样砸在心口,生疼。
“我知道你为我放弃了很多,心里有怨。长安不光有你的仇人,还有我不得不去善始善终的纠葛。待纷争平息,你想留在长安和盈袖作伴,还是回大漠过无拘无束的日子,我都依你的主意,今生再不分离。”
长夜浅曙,启明星初露峥嵘。
那晚冰雹方停,我悄悄牵走一骑,独自向东而行。李盈袖很久都没消息,让人放心不下。
还剩三匹马,拉车足够,留给萧越人和他的转世观音。
话说到这份上,何必厚着脸皮非跟他们同行不可。骑乘比驾车快得多,不出意外,我会先抵达长安。
晨鼓雄浑悠长,听起来恍如隔世。
天还没亮透,城门外已经聚集一大群人。有商贾也有百姓,都在等诸坊开市,开城放行。
市声汹涌,一人一马穿过拥挤的人群,朝我信步走来。
男子布衣青衫,脚蹬一双粗麻鞋。马背上驮着朴素的行囊,长剑就随意放在竹匮里,是长安随处可见的游侠书生。
交河城的岁月历历在目。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满身风尘,投奔王府做幕僚的落魄读书人。
“先生……”
陆如慎扬手招呼,“还来得及跟徒儿道个别,老天待我不薄。”
“先生要远行?去哪里?”我好诧异。
“有人漏夜赶科举,有人辞官归故里。”他高高扬眉,笑得爽朗豁达,“从此一身轻,天地广阔,何处不能容身。”
陆如慎辞官了,还要离开长安。他的复国大计呢,舍得就此放下?还是白崇景查到了什么线索,沈阁老之死纸包不住火,只能远走避祸。
我把疑惑全写在脸上,他不置可否地说,“你和萧越人销声匿迹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一再同你拔剑相向,实非所愿,你阿娘也不愿看见你我反目成仇。如今你平安回来,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我打量四周,没发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低声道:“先生卧薪尝胆多年,壮志一朝舍弃,当真忍心?”
“造化穷通,而人力有时尽。这偌大的江山早已千疮百孔,无人去反,也断难长久。明庭啊……你长大了,凡事有自己的主意,旁人无法勉强。既铁了心不愿继承婼羌的王位,就把它当成一场梦。你我风雨同舟多年,聚散终有期。先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望你原谅,莫把不愉快的事记在心上。”
他的嗓音绵软恬淡,像风,像云絮。一念寂灭,什么都看开,再也没有烈火焚心的执念,如此方得解脱。赫连桓是真的死了,以后活着的,只有陆如慎。
“明庭从未怨恨先生。”我泪盈于睫,哽声难言。
陆如慎叹口气,像对小孩子一样有耐心,“还怀疑我用毒药暗箭伤人么?今日一别,往后再见面就难了,还是不要留下误会的好。”
我没脸看他,惭愧地摇头,“明庭一时心急,错怪先生。他已经痊愈……没什么大碍。”
细回想,陆如慎智谋极深,爱多方算计是真,用毒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倒从未有过。
“世上就没有我徒弟办不成的事。”他的口吻依旧满含骄傲,一如当年,夸赞我写下一篇好字,或用弹弓击中百步外的铜钱。
进出城门的人群开始拥挤,我泣不成声。
“你若真为他出了什么闪失,我也难辞其咎,没法跟你阿娘交代。”说着朝我身后张望,皱眉道:“他没陪你一块回来?西边兵荒马乱,竟放心让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上路。”
“他还有别的事要忙……不得已耽搁了。”我掩去落寞,含糊地替萧越人遮掩,“是我执意先行。”
“你从小就不会撒谎。”陆先生面容瞬间变冷,但转眼就收敛了怒意。将心情平复片刻,颔首道:“但愿他不负你这一片痴心。”
“此去迢迢,明庭送先生一程。”
“不必。”他摆手相拒,翻身上马的姿势洒脱而决绝,“往后自己多珍重。你我心里都明白,这是最好的结局。”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彻底失去他,陆先生。
看来转世的观音,也不是那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