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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肉佛

萧越人亲口告诉我,他只能再活七个日夜。

在《易经》里,七为少阳之数,能生起万法。

而佛七是教净土宗的法门,所谓业不重不生婆娑,有很玄妙的寓意。亡者七日一转,去世之人的中阴身,也是七日一变,生死轮转不息。

我不明白这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求遍亿万诸天,跪拜三千神佛,无解此惑。

把断掉的箭头从他体内挖出来时,寸许来长的精铁,被毒汁蚀掉大半,消融得不成形状。丢进盛满清水的银碗里,银壁瞬间乌黑,水变浓稠,染作深碧色,有异香扑鼻。

“是什么毒?可有医治之法?”我心焦如焚,紧盯着迷婆苍老的面孔,试图从那些冷漠的皱纹里扒出最后一线希望。

“来自拂菻的底也伽,大漠子露,还有钩吻和射罔。”她慢吞吞说出三种毒药的名字,陷入晦涩的沉默。仿佛这东西太过神秘不祥,点到即可。

数载宫廷生涯,让我把察言观色变成本能。话音里似有若无的停顿,吐字时的呼吸轻重……不用刻意去听,也能感觉到情绪微妙的变化。

她并非不敢多言,而是只能认出这些。

来自西域的邪毒,奇诡刁钻,由众草合炼而成,再混入罕见的虫毒和蛇毒。连配方都搞不清楚,哪怕熟知天下毒物的苗疆巫医,也无法逐一辨识,更谈何对症破解。

迷婆甚至说不出毒药的名字,沉着脸放下银碗。嘴角皱纹森森地抽动一下,目光却无法集中在一点。

她只能凭经验断定,其中最致命的毒物,阴寒至烈,生于养尸之地。每日“子”、“午”二时发作,剧痛砭骨,周身寒热交侵,可致中毒者神思昏聩。待毒性逐渐攻入肺腑,七日之后骨肉齐消而亡。

按药理,万物相生相克,譬如毒蛇出没之地,七步内必有解药。养尸地就多了,或古墓,或沼泽,或林莽,或绝壁深崖的洞窟,该上何处去寻?

我去求陆如慎,昔日的恩师不肯相见。只好故技重施,趁夜潜入他的宅邸,追问箭头上毒药的来源。并清楚地告知,若萧越人不治身亡,我也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没有用。陆如慎的惊讶不像是假装,甚至用我阿娘起誓,从未让杀手在武器上淬毒。

失魂落魄地离开,满心绝望。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怆然凝望他苍白的睡容,不再指望得到答案。伏在床边发出沉重地、长长地叹息,浑身的血渐冷,快要结冰了。他生命的终点,也将是我的。

迷婆垂目屏息,取出一颗樱桃大小的珠子,色如涂朱。在伤口略放片刻,滚转几圈,赤珠亦染成深碧,顷刻光芒尽失。

恍惚中听到她说,这东西叫玄蜈珠,是苗巫祖传的圣物。只有千年以上的天蜈蚣,才能长到三尺多,骨节之中只得一珠,可化万种奇毒。

如此稀罕的宝物,对萧越人身上所中之毒,用处却不大。再怎么倾力施为,不过将毒性勉强压制,缓解发作的痛苦。至于续命,最多能让他多活三个月。

万念消沉之际,迷婆犹豫地告诉我,有一样东西或许能化腐为神。

紫胄肉佛。

紫胄也叫莴胄,是灵芝的一种,叶如鼠耳,无花无实,长八九丈却无芝冠。我只在阿兄拓印的古本《山海经》里见过记载:状若肉柱,有奇香。长成则如人臂粗,皮色紫红,触之阴凉滑软。断其枝,汁出如饴,久乃凝坚,可焚石化血。蒸以文火吞饮,祛病延年妙用无穷。

这种灵芝扎根在千年万载不见天日的阴冷之地,世间难寻。出伽闍那,呼为形虞,亦出波斯国,呼为阿虞截,用中原汉话,就叫肉佛。也有传言,西梁深山的巫妪国生此物,但从没人采摘到手,只存在于文献中。

迷婆摇了摇头,沉吟道:“西梁山能否找到,老身不敢妄断。吐火罗以北,确实有人见过。”

“当真?”我难以置信。

“取珠的天蜈蚣,是用肉佛根须喂养而成。”老妪摆弄手里死气沉沉的绿珠子,口气惋惜而悲凉。

苗疆巫女秉承族训,自古不与汉人通婚。许多年前,年轻的猎户误闯深山,用他的执着和真诚打动了族巫的女儿,誓要为他心爱的姑娘,寻到紫胄肉佛。

跟随古书残存的片字指引,向西而行,十年杳无音信。年轻人的足迹踏遍西域,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当他终于拖着伤病累累的身体重返苗寨,只带回两根紫红的根须,不久便撒手人寰。

那个痴情而勇敢的年轻人,是她的……我为迷婆感到难过,久久不能言语。

留在长安等死,还是有去无回,区别不大。

时日已无多,我决定即刻动身。

伽闍那如今是吐火罗国的城邦,大晏灭西突厥后,吐火罗纳贡称臣,七个都督府尽归安西大都护府下的北庭都护府所辖。

数百年前,嚈哒人曾在此建国,属大月氏。王舍城名叫拔底延城,在于阗之西,东去长安万余里。

隋朝使突厥分裂为东、西两个汗国,波斯和西突厥又联手击溃嚈哒帝国,将之分裂成二十七个大大小小的国家。

西突厥汗国崩解后,嚈哒人的后裔与吐火罗人杂居葱岭,首领叶护改姓阿史那,冠用突厥王室的姓氏,被中原天子册封挹怛王。

挹怛国兴盛的时期很短,不足百年,天宝中期也曾遣使朝贡,献宝带、琉璃、水精杯。大食崛起,这支野蛮凶悍的部落便不复存在。

史书落笔寥寥:“嚈哒人好战,憎恶佛法,多信奉外神,杀生血食。”他们南下入侵天竺时,残暴地割断了数以万计犍陀罗人的喉咙,杀剩三分之一,统统贬为奴隶,并大肆焚毁寺庙和佛塔。

但在乌浒河之南,还留有一座浮屠城。

古大夏地,至今流传着关于这所佛寺的悠久传说。

嚈哒人屠僧戮佛,致诸法灭尽,万佛皆哀。

当地最神圣的珈蓝在战争中毁于一旦,佛门金银宝器无不惨遭劫掠,林立的浮屠塔也未能幸免。

为守护塔中历代高僧的佛骨舍利,住持兰多率僧众大破杀戒,跟嚈哒人对抗九个日夜。

那一战天地失色,血流成河。昔日宁静祥和的寺庙,在人心的怨毒和贪婪里,沦堕为修罗地狱。

奈何寡不敌众,满寺僧众两千余人,全做了刀下亡魂。蛮族将僧侣的尸体倒悬,挂满宝塔,效仿佛经里描绘的尸陀林。

兰多见大势已去,宁死不肯降,独自登上最高的万佛塔。

塔顶供奉着珍贵的佛宝舍利,神圣非凡。传说每逢佛诞,便有金芒照彻四野,令日月失其光。

兰多趺坐塔顶,身后立即腾起耀目的金辉,他身上所披的沙门袈裟却失去色彩,瞬间变白。

嚈哒人包围万佛塔,要做最后的强攻。兰多自忏罪孽深重,手中结印,引来天雷地火,在烈焰中焚身涅槃。

八十一级佛塔,最顶上的一层被雷火当中劈裂,连同佛宝舍利,再不复存。

兰多圆寂前发出诅咒,称末法已临,贪嗔痴三毒炽烈,世间荒芜不可避免。不出百年,嚈哒必亡国灭种。

烈焰挟万佛之怒,无风而愈盛。如天火倒灌,从塔顶自上往下蔓延,席卷了挂满僧徒尸体的浮屠林。烧足七昼夜,才被暴雨浇熄。

庞大的寺院烧成白地,万佛塔仍奇迹般屹立不倒,比九九归一之数,只少一层。

嚈哒国王震怒,派士兵登塔搜寻舍利无果,便要拿兰多的尸体泄愤。

高僧横死,心怀滔天恶气,法身烧作焦炭也化不成佛舍利,却落地生根似地无法搬动。

于是士兵割下兰多的头颅,用金银珠宝镶嵌,做成献给国王的酒器。又把僧众的遗骨归拢砸碎,混入牛马的骨头喂给牲畜,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兰多的诅咒得以应验。

僧侣的冤魂无法超脱,像牧民追逐水草一样,在王舍城上空游荡。怨气化身为瘟疫、干旱、霜雹、奸臣、叛将、妖人、大盗七种灾祸,一次次引发倾覆王室的风波。

果然,嚈哒帝国的气数很快耗尽,不到百年便消亡,佛头酒碗不知所踪。

流离失所的嚈哒人对佛塔深怀恐惧,兰多成了他们口中的“妖僧”。

直到大晏征服西突厥,才为塔顶上兰多的残骸重塑金身,七宝镶嵌俱全,再用纯金打造出他生前的容貌,替代失去的头颅。

那么贵重的佛身,放在荒凉的残塔中,却没有贼人胆敢觊觎。

历尽沧桑的珈蓝遗址,被称作万佛林。每一个不自量力企图窃取肉身金佛的盗贼,都没能活着走出来。

万佛林里寸草不生,漂浮着浓浓的瘴气,飓风吹不散,暴雨浇不透,连日月之光也无法将这片死地照亮。

迷婆说,紫胄肉佛就扎根在兰多的骸骨里,倚赖由佛堕魔的怨气为生,是至腐至阴之物。只有它能克制萧越人身上的毒,用得好能起死回生。

从扁都口过河西走廊,沿敦煌北缘出葱岭,经撒马尔罕,南越铁门,便进入吐火罗的国土。

八月的沙漠像炼丹炉,热得透骨。

三个月走几千里,几乎是不可能的。遇到恶劣的天气,难免还要耽搁。我这辈子没赶过这么急的路,夜以继日地驾马车朝西狂奔。旅程的艰苦,比当年赴河湟尤甚,每天睡不足两个时辰,全靠内功撑住一口气。

太阳劈头盖脸暴晒,汗水淌进眼睛,火辣辣睁不开。担心他受不住颠簸,沿途尽量挑平稳的狄道走。萧越人一天比一天虚弱,在车里躺着,昏沉比清醒多。有时精神稍好些,便艰难地撑身坐起。手脚还是没什么力气,偏要替我打伞。

我生怕累着他,温声劝道:“还是收了吧,撑着这个,马儿跑不快。”

他闻言一笑,眼角眉梢晕染上一抹温柔的狡黠,“那换我驾辕,你来撑伞。”

“再累出毛病怎么办?还嫌不够折腾的。你身上不好,快进去歇着。”

争来争去没结果,明知他是找借口想让我回车里休息,嘴上不耐烦,心里还是很甜蜜。半推半就依了他,照旧撑着那伞。

头顶遮阴,困倦便沉沉袭来,不知不觉松脱缰绳往后仰。

醒来时云霞漫天,大漠的黄昏静谧苍凉,耳旁只有风声。他坐在與前的横板上,从身后抱过来,贴得很紧。

踏实熨帖的怀抱,能一觉睡到天荒地老。真的太累了,怎么也歇不够,浑身筋骨都拆散了似的,无处不酸疼。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他稍顿一下,淡然地说:“应该过了轮台,总归是向西而行,大致不会跑偏。”

我眯眼去看蜿蜒的小路,焦灼地摇头,“怎么停下了,西域天黑得晚,还能再赶一程。”

“慢就慢一点,别那么辛苦。”他将下巴抵在我额间,乜起眼望向远方起伏的沙峦,“一辈子都在追追赶赶,回想真没意思。本来只有七天的命,多活一个时辰都是向老天偷来的。与其浪费在疲于奔命上,不如和心爱的人一起看看世间风光。”

晚风在夕阳里渐凉,举目远眺,万顷沙海何等壮阔苍茫。

瑰丽的火烧云吐纳艳光,变幻出绵延无尽的斑斓。乌金还未沉入天际,新月已悄然跃出。只有大漠深处,才能见到这样日月同辉的盛景。

“长生。”

“嗯?”

“吹支曲子给我听好不好?”

他点头说好。篝火映上含笑的眸子,湛亮如星辰。

清越的笛声随风悠扬,无悲无喜,在漆黑的夜里焕发出震人心魄的深邃。

我以前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那么爱另一个人,爱得心都揉碎了。年幼辰光,最喜欢独自坐在沙丘上看夕阳。尚未深入红尘,想不出沙海之外是什么样,心中也没有因爱而生的忧惧牵挂。

后来遇上他,开始忍不住偷偷地盼望,要是能把他拐回西域就好了。远离波谲云诡的宫廷,粗茶布衣,牧马放羊。和心爱的人朝夕相守,过平静日子,此生别无所求。

终于实现了不是吗?尽管这余生已然不长。 k9Tdj9HT6b0VIoh0nEWDRlNI0FuYK5LHiXMSbHoMIUyYMWaJThB51iv6DUM9i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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