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偏转,剑锋寒光映上对面的脸。
陆如慎表情捉摸不定,像以前对弈时,遇上难解的困局。而我是本不该出现在这盘棋里,横冲直撞的乱子。
“你究竟来做什么呢?”他语气里没有责怪,却满含失望,仿佛惋惜精心策划的一出好戏被打乱,按上续貂的狗尾。
“寿光殿下抱恙,未能亲睹圣上驰骋山林的风采,遗憾至深,昨日命我将先帝御赐的玉谍(扳指)带来交给圣上。”
“哦。”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很好的借口,不愧是苏毗末羯的女儿。不过——”
他话锋一转,“再高明的谎言也是谎言,只要被人看破一点,就不算完美。你不会傻到,以为杀掉这几个没用的家伙,就能瞒天过海天吧?”
夜太安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念头刚冒出,远处的黑暗里,突然亮起星点火把,越聚越多。
我心下一凛。这漫山遍野,不知隐伏着多少他的耳目爪牙,都可以成为人证。
可是口说无凭,他有他的底牌,我也有。
“哪里传出的谣言?”我假装惊诧,用剑指着地上的尸体拔高嗓音:“分明是吐蕃刺客假扮近侍谋害圣驾,却误杀贾大人。我还从他们身上搜出了大银颇罗弥,铁证如山。”
颇罗弥又叫“告身”,是一块纯银打造的饰章,上面錾有文字,由赞普颁赐,用以区分贵贱,且可以世袭。
告身以大、小玉瑟瑟为最尊,大、小金和金间银次之,另还有黄铜、红铜和铁铸。我手中的大银告身,从河湟所得,是吐蕃官吏里最低的等级,通常会赐给戍边的小头领及守卫。【告身制度,出自藏族史籍《贤者喜宴》】
“单凭这个,妄想洗脱宦官弑君谋逆的罪行?我看是有人蓄意栽赃,为隐瞒真凶混淆视听!”
陆如慎嘴角上扬,仍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石头似地站立不动。
我知道他动了真怒,还是很佩服这种指鹿为马的镇定,仿佛所说的一切都是亲眼所见。
“到底谁才是真凶,现在还不好妄断。唐随吉已经赶去豹子沟救驾,援兵转眼就到,营地肯定要大搜。既然有人蓄谋暗杀,我劝先生还是赶紧回去,万一行帐里搜出什么不合宜的东西,又惹猜忌。”
其实告身只此一块,我孤立无援,不得不放胆诈他。
过去几千年,未来几千年,无非就这么些悲哀的手段,最后每件事都会被弄脏。
“好,好!”他狂乱的大笑戛止,“好徒弟!我在你身上耗费多少心血,是让你这么用的?用来对付我?!”
忽地一阵风过,将密布苍穹的浓云吹开一线,清辉乍泻,照得人身心俱冷。
“求先生放他走。他没想过要杀你,何必咄咄逼人到这地步。”
陆如慎拔剑出鞘,生硬地说:“我可以当你没来过,他不行。”
“那么,让你的人都一起上吧。”我缓缓举起剑锋,“先生非要赶尽杀绝,我阻止不了。但我不会弃他而去——直到战死。”
他没有召唤任何随从,沉默地摆开招式。
我跟陆如慎之间,从未有过真正的对决。我不会去想象这种事,当它真的发生了,也不过如此。
剑光罗织如网,虚实进退,始终保持着试探的距离。我不想伤他性命,打起来顾忌太多,他也一样。
火把像漂浮的鬼火,在密林间无声游走。我陡然警觉,必须保存体力应对更多围攻。遂横下心跃入剑网,刷地割断他后身一片衣袍。裂帛声刺耳,袍角软弱无力地飘落在污泥里。
陆如慎盯着那块布,停住手。他终于意识到这种纠缠是徒劳的,斗气只会耽误时间,我们谁也无法杀死对方。
“多谢先生谦让,还打吗?”
他扔下剑,猛地扬手扇了我一巴掌。
我没挨过这么重的耳光,几乎被打翻在地。耳朵嗡嗡作响,脸上肿起一大块,嘴角立刻流出血。
“我下不了手杀你,你也杀不了我。打过骂过,若能让先生消气,再借我一匹马吧。”
许久都没有回应。
眼底的乱窜的金光消退后,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山魈般隐入密林。
火把蜿蜒成一条火龙,飞快地撤退。
近处又有动静,我用剑挑开藤枝挂蔓,陆如慎来时的坐骑,正卧在草从中嚼食嫩叶。
原野的风狠厉沉重,马蹄踏飞浓霜。
那马脚力极好,两人一骑,不多时就从南边回到皇家营地。
萧越人伏在马背上昏迷不醒,玄色绫裤被大片血污染得斑驳。两个近侍小太监把他扶回帐内,警惕地环顾四周。那么多人跟着国公出猎,活着回来的只有他一个,必定有非同寻常的大事发生。
好在他们什么都没敢问,就算问了,我也不知该怎么答。脱力地松开缰绳,军马会自己回到主人身边。
营地四周,侍卫骤然增多,视野所及到处都是金戈铁甲的武士,火把乱哄哄。
人影纷杂处,闪出裹着黑色披风的身影,帽兜遮住低垂的脸。
谢尚仪摘下风帽,简短道:“圣上已平安回营,你不能留在国公帐内,快跟我来。”
我急忙问:“随吉呢?”
她看了看我,一丝不苟地说:“唐大人救驾有功,并无大碍。你一直同婕妤娘娘作伴,从未出去过,外面的事全没听见,明白?”
“……明白。”我记挂萧越人的伤势,脑中没有别的主意,心乱如麻地跟她走。
圣旨层层传下,营地加强戒严,进香、进膳、乐舞全免。
换过宫女的装束,在帐内坐立不安。外面脚步声来来去去,满耳都是紧张的喧嚣,和出猎前的兴奋截然不同。
谢尚仪不知去往何处,正在此时,莞婕妤得到准许,可单独面圣。
金戈林立如刺,武士们板着脸把御帐围住,水泄不通。我来不及靠近,便被军官提高声音怒斥喝止:“无干人等速速退下!”
不一阵功夫,面色严峻的随吉走出大帐,遥遥望过。他已经换掉染血的衣裤,除了眼角肿起的乌青,根本看不出受伤。真是高超的伪装,让我绷紧的心稍微落定。
帘幕开合间,女子动人心弦的哭泣声传出,妩媚至极。
我不敢贸然上前,也不舍离去。
随吉不再看我,向身后低声吩咐几句,头也不回地钻进御帐。
他身后的宦官走过来传话:“娘子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走去哪里?”
宦官爽快地答:“回宫。婕妤娘娘受惊不小,随御驾同行,不用你们伺候了。”
我佯装茫然,颤声问:“时辰不早,为什么连夜仓促拔营?”
“娘子还不知道?”宦官脸上挂着夸张的惊诧,“吐蕃刺客行刺圣驾,贾大人壮烈殉国!那伙贼人恰撞在萧国公手里,一举全歼——国公也受了重伤,现还没醒呢。那满身的血啊,吓死个人!幸好唐大人及时赶到,圣上才化险为夷。陆大人唯恐还有刺客,劝说圣上连夜回宫。”
“竟有这种事……真可怕。”我惊心未定,胡乱找话敷衍:“天佑大晏,乃万民之幸。”
失魂落魄回到营帐,并没有轻松的感觉。
掩盖一个谎言,需要炮制更多谎言。弑君功败垂成,脏水一滴不漏全泼在吐蕃头上,没有牵扯到陆如慎分毫。这意味着,他派去豹子沟的螳螂也失了手——随吉不会留活口让他有反咬之机。
两败俱伤,没有人从中得到想要的结果,我也失去感慨的力气。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贾昌死了。他是替小皇帝死的,丧事办得十分风光。
然而权宦的身后哀荣,也就那么回事。曾经依附于他的党徒顾不得哀思,都忙着各奔前程。
白崇景亲自带兵去贾府,名为吊唁,留下帛金便把阿沅带走,说公主病重,要接她回宫观叙旧。贾府乱作一团,哪有人敢阻拦。
听说阿沅走的时候,发狠把身上的绫罗、首饰全剥下来扔到院里,光着脚踩过去——她连鞋都不肯要,两手空空走出门。
其余姬妾,除了一个尚有娘家可回的,皆被转卖烟花之地。
满城风雨动荡,机灵的人都知道少惹是非,谁也不愿插手他家的事。这个名字,很快就会被遗忘。
巡狩遇袭非同小可,天子下令彻查,但为掩盖他和贾昌私下偷梁换柱的荒唐行径,也查不了多彻底。
危机暂时过去。
萧国公在猎场负伤,小皇帝赏下令人眼花缭乱的珍贵草药。昔日围着贾昌极尽谄媚的宦官和大臣们,也纷纷趁机示好,借探病之名奉送不可胜数的馈赠。国公婉拒了宫里的御医,更懒得应酬这些见风使舵的投机之辈,自称卧床养伤,从回京之日便闭门谢客。
伤势到底如何,瞒得纹风不透。想到他身中奇毒性命垂危,心像被一把巨锤砰砰用力地砸,睁眼闭眼整个人都在摇晃。
立下救驾大功,我以为随吉会恳请圣上把阿沅指给他,可他却说,阿沅不是一件物品,要先问过她是否还愿意。
阿沅听了,只摇头长叹道,“物是人非事事休,落叶不会再重回枝头。”
然后把自己关在三清殿内诵经,终日以黑纱遮面,求公主允她出家。
推开门,青衣宫女还附身在案前抄写经书,已经抄了不少。
我拨开那些凌乱的纸,跪在蒲团上闭目拜了拜,低声念诵一段平安经。
“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落水波涛之厄……惟愿今对玉皇天尊、大道真圣忏悔,解禳度脱身中灾厄。一一解散,勿为留难。”
端正地落完最后一笔,阿沅才抬起头,露出空洞的眼睛:“姐姐以前从不拜佛问道,如今在求什么?”
“在求被你拒之门外,唾手可及的安宁。”
月亮从阴霾的云层里露出银边,映出一个孤清的黑影,随吉悄无声息等在那里。
我朝阿沅靠近,她却下意识转过身,藏进更深的幽暗。
“他快死了。”我憋住胸腔的哭声,擦掉眼泪说:“箭头淬的毒物来历刁钻,苗疆巫医也束手无策。若寻不出解药,只有……只有七天。”
殿中微光飘忽游荡,响起嗡然回音,好像有冥冥中的天意,在看不见的地方阴沉地宣布萧越人的死期。
阿沅黑纱后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大睁着的眼睛,被惊骇冻在空气里。
许久,她小心地上前几步,伸出手臂抱住我。
“如果中毒的是随吉——”我直直盯住她,又看向脚边苍白的经卷,黯然说:“你是要继续关在这里白白蹉跎,还是陪他过完最后的日子?我真的很羡慕你,此刻还有得选……我只能眼睁睁等待最后的分别来临。七天也好,七个时辰也罢,就算只剩弹指刹那,我也不会离开他。”
“可是……我、我现在这个样子……”阿沅松开手,双膝一软跌坐在地,捂住脸浑身颤抖。
“随吉总说,你是个坚强善良的姑娘。无论遭遇什么,总是挣扎着要活出个人样。他看见你,如同看见他自己,就有了带着残缺之躯走下去的勇气。”
“别说了!”她仰起头,泪水浸透了黑纱,隐约透出扭曲的伤疤,随脸颊不受控制地抽搐,“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改朝换代已成泡影,别让他们所做的一切变得毫无价值。人终归要死,无非先后而已。我来只想告诉你,情缘错落,并不是最糟糕的结局。你们还有以后,世上还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朝你靠近。这份珍贵的信念,多少人毕生求而不得。为无关紧要的理由,一再推开他,值得吗?我身上也有不好看的东西,比你多得多。”
我转身背对她,半褪衣裳,露出满背狰狞,还有深浅不一的刀伤、剑伤、以及摔打磕碰的印痕。一路走来,谁不是遍体鳞伤。这些岁月碾过的轱辘,让我成为今日的澹台明庭。
伏在地上的人抽泣不止,绷紧的嗓音,透出难以形容的起伏,“他值得更好的姑娘。我如今残花败柳,实在不配……”
“是吗?”门外的人竟没有反驳,只是温柔地笑一下,说,“那我们一样了。”
我合拢衣襟走出去,半掩上殿门。
夜风低沉呜咽,也许是殿内的哭声。
随吉和阿沅成亲的那天,我带萧越人乔装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