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迷影重重,拨云见日未有期。
正直敢言的御史,当晚没能归家。次日清晨,打更的发现一具身着官袍的尸体,漂浮在龙首渠。
御史被打捞上来后,面目已然浸泡浮肿,浑身遍布红斑,酒气浓重刺鼻。仿佛不是淹死在渠水里,而是溺毙于酒缸。
他蹊跷的死,就给定论成酒后失足,不慎跌落水中。
可御史的遗孀不认,一身素服跪在御史台门外磕头鸣冤,声称她的夫郎一旦饮酒便起红斑,痒痛难忍,平素滴酒不沾,不可能无缘无故醉酒失足。
动静闹大,御史台上下也纷纷出来佐证。
年轻的御史之死,捅了马蜂窝。
三司传遍此事,无不义愤填膺。出殡当日,凡三品以下的台官都亲身往来吊唁,打破了御史无私交的规矩。一时祭拜者众,哭声震天。扶送灵枢的路上,沿途都是麻衣纸钱,车马堵塞不能通行。
大晏是横刀立马打下来的江山,朝廷重武轻文,有战功才能换满门荣耀,文官们忍气吞声久矣。然御史台里文官众多,个个都是厉害的喉舌。一通借题发挥,写下无数动人肺腑的诔文,称年轻的御史遗志永存青史。
这位御史生前名不见经传,死后却宣扬得天下皆知,成了秉笔直言不畏豪强的俗世清流。
御史台这么做,无非是物伤其类。虽无实证,人人心里都认定御史的死跟摄政王脱不了干系,谁也不想下一个轮到自己。
李和舟平素跋扈,从不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放在眼里,众人敢怒不敢言,互相井河不犯也就罢了。年轻的御史被强行灌酒后推入深池,才让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一旦有事,御史的命在摄政王眼里,跟卑贱的太监没什么两样。
弑君案至此出现转机,所有御史联名上书,要求三司重审。宰相乐得见萧越人和摄政王互斗,遂做个顺水人情,小皇帝准奏。
为让奄奄一息的童贯吊住口气,萧越人请动了刑部早已告老致仕的亭长秦授。
我正经书读得少,属实孤陋寡闻,就觉着人叫这么个名儿不大吉利。秦授,禽兽,怎么听都晦气。宫里其他人听到这个名字,比鬼上身还惊恐,无不吓得腿肚子转筋。都说被秦授调理,不如打下十八层地狱。
让人一命呜呼很容易,要搞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成了一门手艺。因为太好用,源远流长到如今。
秦授把这门让人闻风丧胆的手艺,精研到了极致。
这是个有两张面孔的人,天性凶残嗜血,对酷刑有着难以理解的狂热执着。钱财难以打动,有仇必报,对有恩于自己的人却能铭记于心。虽只是个小小的亭长,满朝官员都对其敬而远之,轻易不愿得罪。
崔朝恩死后数年,无论大节小节冥寿忌日,他从未落下一次祭拜。这趟出山,正是为了还当年人情。
秦授不仅对前朝酷吏来俊臣撰写的《告密罗织经》烂熟于胸,还擅长制造各种残酷刑具。犯人进了刑部天牢,不管有罪没罪,先往鼻中灌几大勺醋。没有他问不出来的口供,在得到满意的供状之前,犯人想死也死不掉。所谓“罗织罪状”,就是这么来的。
小医正,啊不,后来已经是堂堂太医丞的霍承鸣,回忆起这段往事还瑟瑟发抖。
太医署的人都不想蹚浑水,推来阻去,又把糟心差事丢给他。那是他头回给大名鼎鼎的秦授打下手,激动得整宿没合眼。
人不可貌相,如雷贯耳的秦阎王,竟是个干枯瘦小的老头,声音尖细其貌不扬。说话从来面无表情,好像不希望被任何人注意。霍承鸣如实禀告,童贯此前数度晕厥,半个身子陷进鬼门关,华佗在世也无药可救。
用善道当然束手无策。医者仁心,一旦回天乏术,就会想办法让病人安稳解脱。秦授可不管这一套,病人痛苦与否,不在考虑范围。他掀开童贯的眼皮仔细检查,木讷而谦虚地保证,还能再拖上个把时辰。
霍承鸣毛骨悚然,央求般地试图反驳,这么做有违天道。
天道没有真话重要,秦授根本没想着救人。
秘技不可外传,他让霍承鸣把童贯衣衫剥光,站门外守着别让人靠近。然后遮遮掩掩从怀中摸出布包,万分小心地打开,里面装着什么不得而知。
霍承鸣忍不住透过门缝偷看,那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
秦授弯腰背对着他,默不作声地动手。搞不清具体如何施为,半死不活的童贯很快有了反应。脖子如木偶般摆动,寂静中的响动尤其古怪。喉咙裂开又被碾碎,大概就是这样的声音。痛苦的呻吟极微弱,但霍承鸣觉得,那应该是犯人用尽力气才发出的尖叫。
以毒攻毒换来的一个时辰,对童贯无比漫长。他清醒后只求速死,终于把之前伪造的口供全部推翻。
宫里的人,不是死于秘密,就是死于隐藏秘密。
再继续追查,卷入其中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声势浩大的弑君案,最后让几个牛鼻子老道背下黑锅。老皇帝服食的金丹,都出自这些道士的丹炉。
童贯永远闭上嘴巴,那几个被诬告的太监好歹保住性命,只治了渎职之罪,连降两级。
天下的棋盘已换了主人,前面留下的棋子,即便不被扫落,也不会留在原来的位置。萧越人有惊无险地抽身,不是没付出代价。那几个被治罪的道士,其中就有李盈袖的师父。
至于摄政王,没人敢把栽赃诬陷的罪名扯到他头上,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很多年过去,坊间依然流传,代宗皇帝是被几个宦官奸佞毒害的说法。野史添油加醋,曾置身其中的都绝口不提。
其年恰逢庚子,史书上说,每到庚子年,天灾地孽必有大殃。
寒食东风起,御柳横斜。按规矩是不能动烟火的日子,无论天子贵人还是最低等的宫役,皆吃冷食。往年应节热闹得很,宫女有三日的假,聚在一块儿蹴鞠、牵勾、打秋千,走马传烛总少不了。
那天不知怎么,连祭扫也一并停了。
六司一局的掌事各个闭门待命,吩咐下去谁都不可随意走动。还没到掌灯时分,宫中已遍燃灯烛,照得天色半明半晦,透出玄异的黑红。
事出反常,难免教人心慌乱。
眼看就要变天,旁人守在值房里半步不许踏出,我该敲的铃一声都不许少。
半空横劈下一道惊雷,雨势愈发豪泼。
宫墙拐角处,突然跑出来一队黄衣內监,扛着白铜雕花的肩舆朝飞霜殿方向奔去。飞霜殿是皇帝寝宫,我不敢细看,赶紧避过一旁,低头匍匐在雨地里。
风紧雨急,细碎的铃声绵绵不绝。
禁庭中能乘八人肩舆的,至少是亲王以上品级。眼下早过了闭宫门的时辰,外臣概莫能入,想必是公主的五色大凤辇,四角还坠了银铃。
李盈袖身体不好,这种大风大雨的鬼天气,急匆匆跑去小皇帝那里做什么?
待肩舆远去,半丝动静都听不见,我才从地上爬起来。春寒犹深,跪久了骨头刺痛,从头到脚没一处干爽。
打着锤铃继续往前走,被雨水浇透的青砖纤尘不染,像涂了油膏,稍不留神就要摔个马趴。一步一滑熬到寅时,天色终于泛出鱼肚白。
回掖庭交过差,连衣裳也来不及换,还要赶去浣衣局看阿娘。
跟阿娘刚进宫时,原本都入的浣衣局,从早到晚泡在冷水里捣衣。后来陆先生费尽心思,要给我俩换个好点的差事。调令都下来了,赶上阿娘一病不起,就没去成。
我进了良酝署做奉觯,母女俩想见上一面,愈发不容易。
两轮寒暑交替,阿娘的病拖拖拉拉总不见起色,每逢阴雨天发作得更厉害。我看了心焦,却毫无办法。宫里规矩森严,连半截剩下的蜡烛头,都有专人造册掌管。什么药材、香料之类能致人死命的东西,一厘一毫用在哪儿,必须清楚分明。私相传递是死罪,陆先生也爱莫能助。
凡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以证取药。女官尚且如此,宫女自不待言。一旦染病,死活没人关心。处处缺医少药,只能送到安乐堂生死由天。就算熬过去,也不能再回内宫当差。
那年宫中突然爆发时疫,许多宫人相继病倒。刚选上来的秀女年少体弱,折损十之七八。太医查不出瘟症的源头,只说可能是地脉异常,污染了井水。
普通的汤药很难奏效,良家子们相继病亡,开始有传言是素贵妃从中捣鬼。谁知后来四皇子也不幸染病,险些夭折,非议才渐渐平息。
阿娘是罪臣家眷,连聊胜于无的份例草药都领不到,把门封死关在偏院里等咽气。我没染上那个病,急得命也不顾,砸开铁锁跑出去跟克扣药材的掌事撕扯。不料在随墙门上,冲撞了素贵妃的肩舆。
以下犯上是大不敬,求药不成反要被杖毙庭前。我想辩解,可几个月前得罪过掌事,已经受了针刑,嗓子根本说不出话。只能眼看这歹毒的婆子呼天抢地,诬赖我强抢药材,非治死我不罢休。
所幸那天萧越人偶然经过,或许赶上心情不错,三言两语解了围,又吩咐内侍去另取些对症的草药相赠。因宫中时疫盛行,宫人皆用纱巾覆面,以免互相沾染病气。他并未瞧见我长什么模样,我也不敢抬头看他。光听声音,不似寻常太监那样尖寒,语调明净而柔缓。
我当时还想,眼前这位萧国公,跟陆先生口中心狠手辣的权宦,究竟是同一个人么?他好像……也没那么坏。排山倒海的“干爹”没白叫,有这份倚仗,患病的小太监境遇比宫女们要强得多。
多亏那几包对症的药材,把阿娘从鬼门关拉回来。可惜从此身体大损,再干不动重活。过后不久,素贵妃也病倒了。都说是我沾带的,活罪难逃,又挨一顿板子。
素贵妃吉人天相,最后也无大碍。染过病的选女被陆续送出宫,发还本家,可另行婚配,一下子就去了大半。时疫平息后,皇帝决定当年不再选秀。素贵妃独宠一身,骄纵有增无减,常搅得宫苑不得安生。
还有家可回的,真是因祸得福。
关在宫墙内消磨一生,能有什么盼头?景云年间的选女,入宫不过十岁,大多连个宝林也没挣上,这会儿全成了半百老妪。白头宫女的凄酸,不堪细数。
再贫贱的贩夫走卒,尚能得薄棺一副,或草席裹身,宫女和太监却连全尸也不能留。通明门外净乐堂,内有东、西二塔,塔下掘枯井,凡无亲眷的宫人死后,不外一把火烧了,骨灰填埋入井。
不管怎么说,跟枯井里的一捧残灰相比,能活着就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