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的队伍出城不久,初夏闷热的暴雨横扫长安。
暮鼓刚敲完,恶云弥空,天色全暗淡下来,公主府突然到访一位神秘的女客。
来人形单影只,不肯露出真容。自称是公主身边服侍过的旧人,却拿不出任何凭据。
最近巡防特别森严,门卫不敢轻易放人,先通报鹭娘。
不一会儿,鹭娘领着黑色帷帽遮面的女子,从侧院悄然进到公主的寝殿。
那女子身形有些熟悉,衣裙都湿透了,在廊下拖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我担心出事,在身后叫住她俩,“这人到底是谁?”
鹭娘停步回首,只是摇头,眼神示意我别声张。
我愈发觉得纳罕,赶在这个时候跑来,非见公主不可,肯定有特别要紧的事,而且多半不是好事。
黑衣女子就像无知觉的木偶,自始至终没有多余的动作。
掌灯的宫女都被赶出来了,连鹭娘也不许留在里面。
我摸摸怀里的剑,在对角的廊檐下守着,不放过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随时准备冲进去。
巨雷当头炸响,狂风骤雨横七竖八地吹,雨水哗啦啦泼洒,令视线模糊不清。
窗下那一树榴花,叶子被浇得油绿,红花如火,繁美荒艳。几近杀气腾腾的妖媚,要杀伤人眼似的。
只过了摸约半盏茶,忽听见公主气若游丝地唤“阿纨”。
我闪身冲进门内。
光线很暗,和往常没什么两样。顾不上去找那黑衣女人去了哪里,扑到床边去看公主。
她憋得双颊通红,死死拽住我的手,说:“去……去拦住他!”
“拦住谁?”
“去临潼猎场……”
“拦住国公?”我以为公主不会再过问萧越人的事,诧然失声:“他要做什么?”
“快……再晚就来不及……”李盈袖虚弱得上气不接下气,话没说完便昏死过去。
我把宫女叫进来照看公主,冒雨提剑直追。
那女人走得不快,提着一盏羊角灯在黑暗里飘忽前行,看样子对宫观的道路很熟悉。
剑未出鞘,把帷帽打落。
她猛地扭头,半空划过亮蓝闪电,照在一张鬼魅般的面孔上。
“姐姐。”
我惊得倒退两步,长剑哐啷落地。
“阿沅?你的脸!”
熟悉的右脸上,露出大块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从嘴角延伸到耳际,红黑斑驳——烙铁也烫不出这么可怕的疤。
“火燎的。”她弯腰捡起帷帽,若无其事地说:“睡熟了碰翻油灯,一点小意外。烧得很好不是吗?贾昌说看见这张脸就恶心,再也不会来碰我了。我虽然没有死的勇气,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胆小。”
她在泼瓢大雨中昂着脸,没受伤的半张脸,仿佛在微笑,合在一起,却是令人心碎的狰狞。
站在面前的,不再是那个躲在我怀里,怯懦爱哭的小丫头,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这张脸让我看到,人可以为挣脱命运的摆布,做到何种程度。
范织云被虎抓伤面容,万念俱灰寻了短见。阿沅自毁容颜,却因此充满前所未有的自信。
“姐姐不用为我难过,是你告诉我的,如果一个人只有靠脸才能活,才真正可悲。”
我说不出话。雨水淋湿了她的脸,看不出是否有泪。
湿透的黑纱沉甸甸垂落,罩住半身,她又把帷帽戴在头上,简洁地说:“贾昌随圣驾出猎,我才有机会偷跑出府。这张脸毁掉之前,好歹还有点作用——前些日贾昌喝醉酒,洋洋得意地说自己这辈子也能穿上一回龙袍,还说什么宰相的主意很妙……”
“……当真?!他亲口说的?”我咬紧嘴唇,不由得浑身发冷。
黑纱微动,阿沅点了点头:“朝廷的事我不懂,但太监妄想染指龙袍,总归是大逆不道,想着还是来报个信,免得误事。”短暂地沉默后,又说:“国公和唐大人都在随行之列,让他们多加小心。”
她不再叫随吉的名字,改称“唐大人”,话音凄凉。听到有人向这边来,便不再耽搁,扭头往假山里钻,鬼影般消失了。
这一次,她连灯笼也没拿。昏黄的微光在雨雾里摇摆不定,只能照出一小片朦胧光亮,却让四周的黑暗不再逼近。
鹭娘撑着伞走到身后,叹息道:“阿沅跑这趟不容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走漏风声,怕她回去有性命之忧。”
我捡起地上的剑,“天亮之前把白将军叫回来,守好公主府,我要出趟远门。”
鹭娘从荷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匆忙塞给我,“师出有名,有备无患。”
牵走马厩里最快的马,没费多少口舌就出了城门。利剑加上寿光的腰牌,侍卫不敢硬拦。这破世道,好言好语没用,嚣张跋扈反而畅通无阻。
连夜挥鞭不停,马蹄飞溅泥水。
“我不杀他。”萧越人的亲口承诺,又浮动于耳畔。
谏官在猎场死于非命,只会激怒更多能言善辩的同党。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陆如慎,而是釜底抽薪的……
无论目标是谁,从阿沅带来的消息看,他们的计划已经暴露,对方有了提防,必须马上中止一切行动。
但愿赶得及。
临潼晴空万里。
我还是低估了天子巡狩的排场,着实大开眼界。
重兵集结,五里一旗,满目猎猎招展。先行队伍早已搭建好营地,“鼓笳饶箫角”百二十个,布围仅围东、西、北三面,南面留口。
“网惟一面,禽止三驱”,乃沿袭商汤古礼。在网罗飞禽走兽时,只设一面网,让其也有逃生之路;驱赶野兽,追赶三次便停止,不穷追猛打。这么做是为体现好生之德,人人必须遵守。
从高处俯瞰,大小不同的帐篷以形制区分,和宫城一样等级森严。
褐色帐篷是五坊宫苑使的所在,分别调动雕坊、鹊坊、鸦坊、鹰坊和犬坊,专供狩猎之用。
文武大臣们的行帐,清一色九尺白毡,与苍穹碧野相连。
明黄色大帐附近,一顶略小的红色毡帐十分晃眼,显示宠妃的尊荣,以及从属于皇帝的谦卑。
就是那里。
我不能大摇大摆冲进营地乱晃,只有求助莞婕妤。
谢尚仪心思剔透,见我贸然出现便知有事发生。也不多问,挥退宫女带我进入帐内。
迷蒙的香气扑面而来,君怜半倚胡床,一门心思摆弄手里的香料。
茶汤微微沸扬,案上是新开瓮的“荔枝煎”,内廷每年只有十斤供奉。才六月光景,就能吃到这么稀罕的东西,可见恩宠隆重。
公主走后,莞婕妤也学了调香,让大明宫依然浮荡着旖旎的香气。
小皇帝偏爱一切奢靡的享乐,临幸诸妃的寝殿时,要在地上铺洒龙脑和郁金,驱邪辟邪秽。御辇经过后,再用孔雀翠羽作帚,扫去香料碎屑。
就连宫里照明,都不再点以前的河阳花烛,嫌它寡淡无味。遂下令用龙涎、沉香、龙脑灌入烛液中,每晚燃上数百支香烛分列两行,明亮如昼,香气冲天。
我凝神分辨,认出炉里是白笃褥香,每两价值二十万钱。小皇帝尤为钟爱此香,一次要焚二三两,还说“香须如此烧,方有气势”。
谢尚仪绕到屏风后,附耳对她说了句什么,君怜抬起头召唤:“明庭姐姐?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几味如何调配,总是差点意思。”
优渥的滋养,能让眉目舒展,气色红润。她的容貌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比以前美多了。温柔亲和的态度,是旷野里一缕和煦的风。
我行过礼,拿起铜挑子拨开炉内白灰,立即腾起一股幽深的馥郁,与刚才的清淡甜美大不相同。烧至一半的香料中,有几块毛茸茸的碎屑,是灵猫阴。
太浓了。心头忽然一颤,我有些发晕。
“娘娘……”我拣出那块特殊的香料,斟酌道:“昔日长孙皇后阁中香,用松子膜、荔枝皮、苦楝花之类,沉、檀、龙、麝皆避之。娘娘还年轻,这种异邦的香料,少用为好。”
中原的灵猫阴大多产自秦岭,从一种名叫灵猫的野兽身上取得。这种气味特别浓烈的,只能来自吐蕃,少有人识得。我在宫里学调香的时候,就从未用过。往大了说,算禁物。
“姐姐说这灵猫阴么?”君怜一点儿也不惊讶,语气平淡地说:“辛温走窜,芳香透络,也是行血化瘀的一味良药。圣上和嫔妃们都很喜欢,我自己常用,也偷偷分赏给她们。”
灵猫阴本身无毒,长期熏染却会伤及气血,至人不孕。万一过量可致滑胎,比麝香厉害。
原来她都懂。
后宫嫔妃,无不盼着早日梦熊有兆。她给别人我能理解,自己用?还用得这么猛。
烟气轻盈缭绕,将她的侧脸晕染成一片虚无的美丽。
“我还没做好准备,接受突如其来的改变——这个国家也是。”君怜的语调格外平静,“圣上也还年轻,至今尚无子嗣。设想一下,如果此时此刻,某个得宠的妃子有了身孕并生下皇子,远在长安城外狩猎的圣上,还能回得去吗?”
荒唐的少年天子,让太多人失望。试图过早收拢兵权和财权,动作上又操之太急,容易反噬自身。
随年纪渐长,他对手中的权力越来越敏感,但并不意味着,他很难被取代。相反会有人觉得,一个名正言顺的婴儿,比他更好控制。那么先帝猝然晏驾后的腥风血雨,又将重演。外戚未成气候又宠冠后宫的莞婕妤,会是怎样下场?无论她是不是那个婴孩的生母,结局都不会太美好。
我不觉得她的做法是对的,也不认为她说的有什么错,莫名一阵心酸。
“所以……娘娘其实不喜欢圣上。”
真是个令人唏嘘的发现。我从谢尚仪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感慨:宫廷会把所有人变成另一种模样,没有例外。
“那不重要。我现在过得很好,希望这样平静的日子能长久些。”君怜怪气地笑一下,“不能选择的事,多想无益。”
她伸出纤纤玉指,拿一颗荔枝煎递给我。
我还在发怔,没去接那果子。
“灵猫阴……真香啊。真心疼我的人,才肯讲这些。”她收回手,正色道:“寿光殿下不愿随猎,姐姐却突然到访,想必不仅仅是为了叙旧。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崇山峻岭多凶险,娘娘能否设法阻止圣上出猎?”
我神色严峻,她立即意识到事态严重,惨白着脸低呼:“……来不及了。”
话未落,远处传来雄浑的号角,响彻云霄。皇帝带领他的千军万马,呼啸着冲向山林,马蹄声震耳欲聋。
“圣上巡猎何处?”
君怜焦躁地环顾四周,视线突然定在帐壁悬挂的围场地形图上,指着左角的一处说:“这里。”
她所指的,是凤栖山脚下。地势平坦开阔,多有獐、豕、雉、兔之类,并无虎豹豺狼。
“圣上第一次巡狩,早就盼着大显身手,原本不肯去这里,拗不过那些武将劝谏,才勉强同意。”
几时见小皇帝听人劝?遇事只会托大,否则也不会越来越不合当权者的心意。他肯定不在凤栖山,但我不能多嘴。
地图描绘十分细致,依山势地形分成五块,用金木水火土的旗帜区分。帝王以金为至尊,金为白,位属西,所以凤栖山的卫队执白龙旗。
我深深吸气,又问:“贾昌的令旗是什么颜色?”
“黑色。”
豹子沟在山的另一边,北水为黑。
第二遍号角响起,是臣子即将出猎的信号,大地再次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