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病情急转直下,几度垂危。霍承鸣难过地说,她以后再也不能站立。
朝中有人欢喜有人忧。
年轻人盼望崭新的时代早日来临,老家伙们掌权多年,也该退下去歇歇了。三朝元老的陨落,让他们看见帝国最后的余晖,正缓缓下沉。至暗时刻降临,是否会有新的朝阳升起?谁也说不清。
烛焰赤金,晃出满壁动荡的风影。
白崇景面色凝重,“你凭什么认定,信是假造的?”
不必解释更多,我提笔研墨,左手照着信从头到尾临摹完整,拿给他看。
这是我第一次誊写,已经能仿出七八成相似。如果时间充裕,逐字细雕慢琢,写成一模一样不难。
我用右手又临摹一遍,纸张重叠,对着烛火映照。三封信对比,左手书写的那两张,横钩竖撇的走势,都有肉眼难辨的细微倾斜。
白崇景叹道:“果然足以乱真。”
“我苦练十年,才有这点小成。”我把自己写的两张纸烧掉,说:“能用左手成书,模仿笔迹惟妙惟肖的人,很常见吗?”
鹭娘听了黯然,“长安城中藏龙卧虎,总不能把会写字的都抓起来拷问。”
看似无心的叹息,提醒了白崇景。是谁最希望,把弹劾的罪状全部坐实呢?
他微挑眉峰,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嗓音:“冒昧问一句,三娘这手好字,师承何方高人?”
“我所知的,只有一个。”我默了片刻,缓缓说出陆如慎的名字:“他是我的开蒙恩师。”
陆如慎早年寄身宁王府,很多人都知道,白崇景想必也有耳闻。做得太过分,早晚查到他头上。我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开口,就能躲过糟糕的结局。
不可避免地,我也到了玩弄这种事情的时候,或者说——权衡。权力之争,没有中间道,必须做出选择。
该往何处去查,就有了方向。
我把信交给白崇景,“这是唯一的物证,不能留在我身上。往后日子太平不了,万一我有什么闪失,你要保护好公主。”
鹭娘哽声拉住我的手,“小孩子家家,别整天把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
李盈袖刚满十七,我十六。从西域到长安三年余,动魄惊心,回首浑如一梦。
若在民间,都该是当娘的年纪,然而在年长的人眼里,还是小孩子。应该无忧无虑,雀跃于稀罕的玩物、精美的糕点、谈论风流人物、读书绣花写狗屁文章……喜怒哀乐轻盈而浮浅,被琐碎的乐趣占满。
哪怕像阿兄那样老成持重的少年,顶多比其他孩子早几年思考,将来要怎样度过一生,如何为妹妹筹划一桩好姻缘,而不是随时准备命赴黄泉。
每个人成长的方式都不一样。从阿耶死的那年,我就没法再当小孩子了。李盈袖也是——拔起沈阁老这棵参天大树,他们下一个要逼死的就是公主。
我已经分不清对错,但人有感情。
一人一虎一把剑,我带迦叶日夜守在暖阁外,生人勿近。每碗汤药熬成,要亲口尝过才让往里送。
满城风声鹤唳,我辗转难眠,索性爬上屋顶蹲着,聆听四周最细微的动静。忍不住想起闹市街头,停顿在胸口的刀尖。
陆如慎立志复国,誓要挑起中原和外邦的战火,才绞尽脑汁行刺公主。好容易遇得良机,只因我挡在前面,当场放弃。而今时今日,我做了截然相反的决定,第一时间指出他的嫌疑。对往日恩师,我内心深处始终含愧。
沈阁老是睿真皇后的生父,礼同国丧。三十六日内,举国共哀之,禁宴乐、嫁娶。
小皇帝在皇宫变服而哭。听闻举哀之日,沈炎灵位奉于别殿,文武三品以上,入哭于庭,四品以下哭于门外;百官内外在位者皆哭,哭止而奉慰,极尽哀荣。
冷清的公主府外车水马龙,又变得热闹起来。
灵棚搭得老长,三丈六尺高的下马幡竖立正中,前来吊唁的人,见了它就要下马步行。再往后,依次是整仪幡和哭灵幡,有宫女端着铜盆在旁伺候。
丧仪不避嫌,萧国公也在其中。
道观设下灵堂,那几日迎送繁琐,全由文安县主出面主持大局。
公主病得昏沉沉,起身是不能够了。见客要更衣梳头,还不够折腾的。她很虚弱,经不起太多繁文缛节,只宣舅父一人隔帘探望。
沈恪前脚刚走,鹭娘小心翼翼通禀,国公求见。
鼓乐的动静传不到这里,深宅内寂静得有如死去一般。借着黄昏些微天光,李盈袖从半昏半醒中微睁开眼,嘴唇轻轻动了动。
“什么?”我俯下身,把耳朵贴得不能再近,终于勉强听清两个字:“不见。”
死灰何以复燃。她执意离宫,是早已心冷如井,无所谓原不原谅。
原来最温柔的人,往往离开得最决绝。他腾达也好落魄也罢,都同她无关。权斗才刚刚开始,已经赔上外祖父一条命,谁也不能再苛求她什么。
萧越人没有勉强,告辞后又要去沈府。
天子为表哀悼,罢朝三日。凶险的指控仍在,沈恪无法置身事外,他们还有很多事要抓紧商议。
我将他送出道观,沿途垂着头,并无只言片语交谈。
左右哭声震天,他脱下麻衣递给我,突然飞快地低声说一句,“放心。”
放心什么?我茫然怔在原地。
他顿了顿,“我答应过你,不杀他。”
然后头也不回地步下台阶,门外早有驾车的小太监弓腰候着。
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陆如慎,顿时五味杂陈。
一品文武大员薨,要在国子监停灵七日。沈阁老是肱股之臣,当追随先帝,陪葬建陵。
蓝白幛子还未撤去,远近亲疏潮水般散尽,留下满地纸钱,被清扫得不留痕迹。
忽尔夏至,庭院中草木葱郁,虫鸣唧唧。
小皇帝听闻公主府朴素太过,下令把道观里年久失修的地方,全部重新修葺一遍。
又一个晴日,鹭娘在院里亲手给石榴树剪枝。春花俱已落尽,只待浓夏,能让公主窗前多添几分颜色。
真正该修整的不是这些。虽然我觉得毫无必要,还是静静地看着。
宫中使节突然来访,不知说了些什么,鹭娘乍惊,错手绞断一根青翠长枝。
待那人告辞,我从房顶跳下来,问她出了什么事。
一月丧期刚过,小皇帝已按捺不住要举行畋猎礼,还邀公主同行散心。他当然知道皇姐病势沉重,去不去的,按礼得问上这么一回。
人走茶凉也未免太快,令人齿冷。
“可惜了……是主干呢。”鹭娘捡起枝条怅叹。
“没什么可惜的。”我抚摩那棵石榴树,“天生万物以自养,无分主次。剪掉早发的枝条,余下的长势更好。到浓荫密布的时候,谁还去计较开花结果是不是旁枝?”
如果我猜得没错,萧越人的反击,很快就要开始了。
李盈袖总在后半夜短暂地醒来。这晚精神比白天略强些,还喝了半碗素粥。
她微笑着告诉我,这些日子,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成千上万头鹿,挥舞着硕大峥嵘的角,在山林间自在跳跃,然后一起奔向广阔无垠的远方。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草原……也猜不透这梦是什么意思。”
久病卧床的人容易心气消沉,我柔声宽解她:“梦见鹿是吉兆,你的病快好了。等天再暖和一点,我带你去骑马,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是多远呢?公主一辈子能去到的最远处,无非是皇家猎苑的栅栏。”
“一辈子长着呢,何必说这种丧气话。”
“阿纨……”她摇头,神色犹豫地开口:“不如,你替我去见识一番,免得留下遗憾。”
烛火中的面庞,冰雪雕成般光影分明。睫毛微颤,含住无限仓皇,如被捕猎至穷途的小兽。
霍承鸣悄悄告诉我,如果过完夏天,她的病还不见起色,恐怕熬不过今秋了。
离别以生死为大,这一天早晚要来。相伴的时光,只剩那么短。
“人各有命,他的事我不想插手。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你,陪着你。”
李盈袖偏过头看着我,似笑似叹,缓声说:“修道是为超脱轮回,不受生老病死之苦。可惜我杂念太重,没那个福气了。如果真有来世,你还愿意和我作伴么?说不定……我会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人,会骑马,也会射箭,可以去很远的地方……换我来保护你吧。”
“傻话,你现在就是很厉害的姑娘。若有来生,还做姐妹。”
我拉过她冰冷的手贴住面颊,更多言语哽在喉间,半个字都再说不出。
天还没亮,李盈袖又发起低热,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阿沅呢……接回来了吗?我真没用啊……到底没能帮到她……”
李盈袖喝不进药,只拉着我说胡话,一双眸子烧得晶亮,眼神却是散的。
我不敢当她的面哭,死命忍住泪,哄着说:“回了,阿沅没事,跟随吉在一块儿呢。你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
鼓号长鸣,棒锣三锤,传出惊天动地的震荡,庭院深处也能听见。
皇家狩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城了。
“六引”开道,朱雀队紧随其后,持槊和弓弩。十二龙旗招展,大驾卤簿排场喧天。
南车、记里鼓车、鸾旗车、白鹭车、辟恶车、皮轩车……均由四匹马牵引,驾士十四人、匠人一名。很长的队伍,半个时辰都过不完。
畋猎是从隋朝就有规矩。天子北巡西狩,意在炫耀军威,震慑周边。
李家弓马得天下,更是举国射猎成风,狩猎之地遍布关中。在开元盛世以前,畋猎礼共五十九次,安山之乱后,也有十五次。
长安有大兴苑,洛阳有洛阳苑,以往天子巡狩,大多在这两处禁苑。今年却不同,地方选在潼鸣犊泉之野。
阿耶从小告诫我,狩猎是极其危险的活动。不光眼睛要盯着猎物,还要小心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猎物。
摄政王不巧头风发作,太医让卧床休养。
老奸巨猾的素枕石对皇帝启奏,自称年事已高,手脚也不大灵便,无法再驰骋猎场,恳请留在长安,和摄政王一起打理朝政。
“该让耳聪目明的年轻人多陪伴陛下左右。”他说。
不出所料,陆如慎出现在随行名单里。若无宰相力荐,区区左拾遗,根本没资格随行。
素枕石夸他“善骑射,力搏虎,走逐马”。小皇帝近来很喜欢亲近陆如慎,觉得此人谈古论今很有趣,见解独到,和朝中那些老气横秋的太师不同。
博取天子欢心,对他而言不难,在王府时就是这样。陆如慎虽然不进翠微堂执教,顽劣的少年们都爱亲近他,愿意听他讲道理。他仿佛天生有种令人信服的魅力,对任何事都胸有成竹。
小皇帝从不知道,这位学道深山的文士,还是走马斗兽的好猎手,当场下令赐给他一张宝弓。
陆如慎在御苑小试牛刀,百步外竟能矢穿野马,尽显身手不凡,令围观者畏伏。
他的文武双全已经韬光太久,到了锋芒毕露的时候。
我总觉得要出事,两天前就报信给尹鹤拓,让他装病不去,免得被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