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皮散发浓重的兽的腥臭,我捂住脸哀哀恸哭。
鹭娘安慰地抚着我的肩,开解道:“此事已成定局,殿下倾力斡旋,仍无可转圜,你也无须太过自责。其中利害,尽说与你知,别再引火烧身。”
我猛地抬起头,“在你印象里,阿沅是怎样的人?”
鹭娘惋惜地叹气:“那孩子很懂事,性情也柔顺,平日话很少。”
朝堂上的权力纷争,我没有兴趣。可我想要告诉她,关于楚沅的点滴。
我们如何在掖庭相依为命,从殉葬死里逃生……在所有人眼里,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宫女,没有特殊的才能,心思不见得玲珑,口齿也不够伶俐。
可是——“她跟你我一样,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物件,说送给谁就送给谁。”
就算没有人在乎过她是个怎样的人,在乎她有过怎样的期许和盼望,我在乎。
我当时笑她的想法太悲观怯懦,不过是种以己度人的狂妄。在命运的千百种恶意面前,其实我们没有不同。
世上就是有人天生弱小,拿不动刀。不意味着她们就活该任人摆布,没资格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去活。
公主不知何时站在门边,静静开口:“那你想怎么做呢?”
“还没想好,但我不会放弃。”我看向她古井般的眼睛,试图在里面寻找尚未熄灭的火星,“谢尚仪说过,值得让一代又一代人前仆后继也要追寻的未来,是让弱者也有选择的世界。我们这些自诩强大的人,不去为她们争取,所谓高贵的身份,杀伐果决的能力,不过是种虚弱的妆点,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让阿沅的一生,早早以悲剧终结,以后还有谁敢再怀抱“非分之想”?她们的勇气从哪里来,要如何相信自己也可以反抗命运,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也许终有一天,我们会像追不到太阳的夸父一样倒下,但绝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屈服于粉墨登场的小丑面前。
但我低估了厄运对人心的摧残,更没想到,阿沅比我们先选择放弃。
曲江池畔裙幄宴,仕女结伴游春野步,遇名花则设席而坐,解下襦裙递相插挂,围成宴幄。娘子们在其中咏花斗草,饮酒谈笑,是长安别具一格的风雅。
这种彰显身家的好机会,当然少了不了新贵神鸡童。
贾昌为人贪慕虚荣,争强好胜。为让自家女眷在跟长安贵女们斗花时取胜,不惜靡费重金,采买各种名贵花卉,栽植在庭院备用。
贾府女眷头上簪的花,比真金打造的不遑多让,引来无数阿谀投机之辈的追捧。在权势和富贵面前,所谓的文人风骨也腻得流油,听来令人作呕。
是个阴天,光线不太好。隔着大片锦绣灿烂的裙衫,我看不清哪个是阿沅。贾府姬妾如云,满头插金戴银,面孔红白分明。浩浩荡荡数十人,占了垂柳荫下最好的一块地方,还请来乐班杂耍助兴,热闹非凡。
公主提笔写一张红笺,着人送去贾府席上。
“千枝花里玉尘飞,阿母宫中见亦稀。应共诸仙斗百草,独来偷得一枝归。”
我怀疑贾昌能不能把这二十八个字认全,公主金印总归是识得的。不多会儿,一个遍身绫罗的小娘子,捧着鲜花妆点的糕饵并一壶琼浆,恭敬地站在帷幄前。
只有用这样的法子,才能同阿沅见上一面。
阿沅缩手缩脚地不敢乱动,总是忍不住偷眼向身后张望。她是怕贾昌派人监视,惊弓之鸟的模样叫人心疼。鹭娘会意,带女孩子们取出大幅锦障,用竹竿挑着,绕席再围拢一层,遮得很严实。
阿沅脱了鞋进裙幄,先向公主磕头谢恩。李盈袖忙扶她起来,“又没外人瞧见,快坐下说话,还同往常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才半月光景,小姑娘瘦得形销骨立,已经换了妇人的装束,掀起帷帽的绡纱,未语泪先流。
没人忍心问她过得好不好。还用问么,满面的哀凄明摆着。细看嘴角破了皮,胭脂浓浓地往上涂,还是遮不住。
“……他打你?”
阿沅惊惶地垂下头,不敢言声。
我捞起她的袖子,两条胳膊遍布淤青,肿得发紫的皮肉底下,渗出密密麻麻血点子,都是新伤。
“猖狂!”公主气得手抖,茶汤洒了一桌。
阿沅咬紧帕子,压低嗓子哭诉:“天一黑我就害怕,姐姐不知道他怎么作践人……太监娶妻,不过当个消遣玩意儿,横竖受不完的罪!”
我搂她在怀里拍抚,“你别着急,慢慢说。”
她哽得气也喘不上来,抬纨扇挡住脸。支吾了半晌,才嗫嚅道:“姐姐还未出阁,那些不干不净的话,不听也罢,没得脏了耳朵。”
眼泪擦不尽,阿沅唉声叹气地诉苦,说那贾昌秉性暴戾喜怒无常,动辄拿人撒气取乐。身边排得上号的姬妾,就有十七房之多。整日流连花街柳巷犹不知足,府里凡平头正脸些的丫鬟娘子,尽皆淫遍。
“许是命该如此,为我一人,惊动了控鹤卫,都拿他没奈何……我只恨自己没骨气,就该学蓉慧姐姐咬断舌头,好过落得如今下场,人不人鬼不鬼,想死也不能够。”
“该死的不是你,是贾昌。”我生怕阿沅想不开,急急相劝:“你可千万别寻短见,再难的日子也有到头的时候。随吉就快回京了,咱们一定想法子救你。”
她通红着一双眼,只顾摇头,“我这辈子没指望了,有冤也无处诉。十天半月还能咬牙煎熬,长年累月折磨不休,哪还有命活着?我对不住随吉哥哥,更没脸再见他。让他当我死了吧,别被我连累,不值得。往后寻个清白的好姑娘……”
我越听越火大,打断她:“这是什么话?!你哪里不清白?好好的一个人,若叫姓贾的沾一下就脏了,他才是那个脏东西啊!”
“他说我的命是圣上赏给他的,只要他高兴,打死也怨不着旁人。”
阿沅哭得更厉害,单薄的肩抖如秋叶。
公主陪着垂泪,“你是从我府里出去的,谅他不敢闹出人命。明儿我再进宫一趟,让圣上多约束些,给姓贾的提个醒。”
“不不不……万万不可。”阿沅摆手哭求道:“不敢劳动殿下。闹到圣上跟前,只怕他面上应承,转头再变本加厉地报复,我可真受不住了……”
贾昌好不容易拿捏住随吉的软肋,腻了也不会丢开手,让他主动写休书放人绝无可能。
天下之大,就没人治得住这厮么?我不信邪。
李惠琮的死,给了我无穷信心。不是没想过故技重施,干脆把贾昌也杀掉。
可阿沅告诉我,贾昌疑心重,自知树大招风惹人嫉恨,处处多加提防。不仅随时安排高手潜在身周护卫,还养了个容貌相似的少年当替身,举止作态日夜调教,几乎以假乱真。
就在前几日,贾昌在戏楼遇袭,腰肋被一柄长枪扎透。阿沅以为绝处逢生,求遍漫天神佛,只盼他重伤不治。
府里人仰马翻,姬妾们慌张地互传消息,都说那血窟窿止不住。只有阿沅留在房间,不肯去看一眼。
结果没高兴多久,却听见深更半夜的窗下,有人一字一顿地唤她:“楚——沅——”
尖细的尾音刻意拖长,激得阿沅汗毛一凛。她僵硬地站起身,烛火映上洞开的窗,照见那张扭曲面孔。
贾昌生龙活虎翻窗而入,浑身腌臜酒气,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如同以往每一个深夜,振奋地抽打她,有时用浸油的皮鞭,有时用盐水腌渍的麻绳。
“不高兴?那你教教我,唐随吉是怎么疼你的?都他娘的是太监,老子哪里不如他,叫你天天哭丧个脸!”
女人痛苦的尖叫,鞭子落在肌肤上响亮的噼啪声,令他兴奋至欲罢不能。
你化成灰我都不会放过你。他恶狠狠地狞笑。
满背红痕,遍体鳞伤。我掩上阿沅的领口,扭过脸不忍再看。
“今天来的这个,是真的还是假的?”
阿沅惨然一笑,“我也不知道。”
愁云惨淡,曲江飘起小雨。
那边有人来唤,阿沅忙不迭起身告辞,半刻也不敢拖延。
她泪眼婆娑地朝公主拜一拜,对我说:“明庭姐姐,没想到今日还能同你相见,于愿已足。别告诉随吉,我活得这么……下贱。”一边抹泪一边走了。
我目送她伶仃的背影远去,消失在一片花团锦簇深处。浑似一叶孤舟,在阴沉的河里飘啊飘,流向未知的远方。
曲江一别后,我日夜坐卧难安。暮色将至,便忧心阿沅又在受苦。
迦叶对谁都爱答不理,也晓得平白少了个照顾它的人。每晚巡遍宫观,到处找不见,有些焦躁不安。
尹鹤拓同样束手无策,还带来一个雷霆万钧的坏消息:贾昌钻营得法,新授予“军器使”的要职,执掌京师武库。
整个朝廷的兵器,全由他调度。就连衙门去抓个贼,所需一刀一枪,都得向军器使申领。
宦官执掌神策军,由崔朝恩首开先河,沿袭到萧越人手里,已成定例。这么一来无异于釜底抽薪,掐住了军队的命脉。
小皇帝恣意拨弄这盘名为“天下”棋局,也让宦官的权势,真正攀上前所未有的巅峰。
尹鹤拓微微抬眼注视我,说:“就算去求萧国公,恐怕也没什么用。圣上明摆着要分他的权,他现在自顾不暇。”
“我不会去求他。”
刚打定主意,人就到了门前。
越州平叛,牵动着朝廷上下,这么快就结束了?
管事的进进出出通禀三趟,说国公怎么也劝不走。公主是不会见他的,再僵持下去,怕不是要跟白将军打起来。
也不知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是否又添新的。我不明白这念头的意义,只觉得心底升起一股温柔的牵痛,煎熬蚀骨。
难怪人都说,蛊毒是世间最难解的毒。
天边春月朦胧,看见他在积水里的影子,轻微颤动着,仿佛一触即碎。柳絮般柔弱无力的恨,被浓浓的失望覆盖。忽而鼻子发酸,闷头钻进门房。
当值的早躲得没影儿,地上搁一盆半熄的炭火,还在哔剥地燃着。
心跳得砰砰,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只好紧攥着灯笼。
他一闪身跟进来,对着那点微光,抬手轻触我的眼皮:“怎么红红的,哭过?”
我挥胳膊去挡,心里乱了方寸,招式被他三两下化解。一步步退到墙根,再也没处可躲,就这样贴面站着。
温暖的手掌摩挲过面庞,又落往肩头,最后滑下来到手腕,拿走了灯笼,径直扔进炭盆。
牛皮纸很快燃烧,骤然亮起一蓬明亮的火光,映入他眼底,炽热得令人心惊。
熊熊的火焰比烟花短暂,转瞬即逝,周围陷入更彻底的黑暗。
似曾相识的温暖,让我想起千秋殿那晚,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和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