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下暮鼓息声,街烛耀幽都。
宵禁对达官显贵形同虚设,东市西北角的平康坊,一派歌舞升平。
坊内秦楼楚馆林立,歌姬优伶,京都侠少,皆萃集于此。进士们中举后,马不停蹄提地奔往花街柳巷,才好“一日看尽长安花”。
两天前,我又去鬼市找护路那婆,求他帮忙把我塞进三曲之地。
平康坊包罗万象,上自天子卿相,下至贩夫走卒,都曾在酒色烟光的繁华里流连忘返。但坊中的烟花女子,只聚集在北门东边的三条巷内。
入了娼门都是贱籍,也分个三六九等。
南曲、中曲的娘子,自幼苦练琴棋书画,歌令辞赋不在话下,有名有姓的花魁层出不穷。她们多为挂籍的官妓,住在单独的风雅馆阁,迎来送往尽是王公子弟。待价而沽的短暂岁月里,可以只卖艺不卖身,肯花银子也未必能见上一面。等到年老色衰或染了病,便渐次沦落到北曲。
靠近坊墙边的北曲,住的都是才艺平平的低等游娼。姑娘净是逃田的无籍户,只能操持皮肉营生,脂粉钱微薄寒酸,因此被南、中二曲的娘子斥为“卑屑妓”,十分瞧不起。
混进北曲容易,送上门去自卖自身就行了。但一墙之隔犹如天壤之别,卑屑妓整日与穷酸秀才色中饿鬼为伍,无法接近有身份的公卿。
李惠琮被夺了凤翔的实权后,调回长安任太仆寺卿,是个从三品,官不可谓不大,其实就是个给皇家管御马的。逢盛大节庆,或天子出巡时,太仆卿要供备车驾,兼过手各地牧监所报的籍帐,上呈尚书驾部。
这几年来,李惠琮坐享清闲,只顾把油水捞得盆满钵满,战场上的锐气早在温柔乡里消磨尽,眠花宿柳不过是寻常。
我原想用料理周皓的法子,在他的坐骑上故技重施。给马喂食的草料里加燥热之物,马镫上再动点手脚,造成意外坠马的假象。谁料这厮如今不骑马,去哪儿都坐轿。
此计不通,只得另做计较。又打听到他私德不修,常带那些新近跻身朝廷的官员出入平康坊,一掷千金豪爽阔气,被南曲诸阁奉为座上宾。这种事好说不好听,自然要避人耳目。官员狎妓不会带太多护卫,是下手的良机。
南曲的优伶身份非比寻常,都有假母或都知严加看管,要鱼目混珠谈何容易。我想破了脑袋,还是一筹莫展。
趁夜潜入鬼市,一回生二回熟,那只馋酒的白鹦鹉倒还记得我,态度熟络许多。
隔一挂深青纱帘,护路那婆破天荒亲自开口,嗓音比烈火燎过的老鸹还沙哑:“你会什么?”
南曲娘子环肥燕瘦,个个色艺俱佳。能歌善舞者居首,诙谐言谈居次,音律再次;另一种纯以技艺为生的,色居次位,身份再次。
除了是个女儿身,哪种我都不沾边。
扮做乐奴,我不会乐器,诗词歌赋唱小曲儿一窍不通。席间做“觥纠”就更不要指望,猜枚行酒令,需得诙谐臻妙的应酬工夫,方能镇住全场。酒酣耳热的兴头上,总不能给人背兵书吧?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魁首。色笑娱人的本事,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没法临阵磨枪。这些娘子们年幼入平康坊受训,一日也不曾懈怠,凡偷懒耍滑,必有“针鞭”伺候。
护路那婆告诉我,教坊鞭笞用的是一种用皮条织成的鞭子,比马鞭稍粗,内插钢针百余枚,针芒露约二寸来长。一鞭子抽下去,万针之刑痛不可忍,却不会在肌肤上留疤。
怎么办?想破了脑袋,勉强有一样拿得出手,“我会舞剑。”
这话还是夸大了,我只会用剑杀人,这辈子也没跳过舞。不过招式应该都差不多,动作慢一点,力道软绵绵别使劲,将就能糊弄过去。
护路那婆大笑,“擅舞剑的娼优,有点儿意思。”笑罢又沉吟道:“你这张脸,倒是可以去南曲试试运气。”
胡儿面孔在长安很吃香,贵公子们时兴豢养胡姬做侍妾,抬举教坊里能歌善舞的胡女,捧谁红谁,是身份和富贵的象征。
然而胡姬大多混迹在西市义宁坊、居德坊等几处里坊内,平康坊的优伶以汉女为多,物以稀为贵。
“不过……”他清了清喉咙,“南曲都是朝廷的高官,你隐姓埋名混进去,干的必然不是光明正大的勾当。无论成败,都有可能牵连无辜。”
他无非是担心惹上大麻烦。想得到护路那婆的帮助,代价绝对高昂,几坛酒休想打发。
鬼市的规矩我懂,挥手让奴仆把洞窟内的灯烛全灭掉。
公主离宫修道,侍奉三清的心意精诚至坚,将身外之物全分赏给了凤阳阁上下,金玉首饰一件不留。我得到的赏赐与众不同,是一颗孔雀暖玉打磨的阴阳随珠。
民间管这东西叫夜明珠,避火避尘,可代膏烛,令夜色辉煌如昼。
之所以还分阴阳,因此珠从中分成两瓣,通透却无光。唯有阴阳嵌合,才会散发幽碧清芒。荧荧照彻一室,百步内毫发毕现。
相传这颗价值连城的明珠,乃女帝在位时,赐给当时还是临淄王的玄宗皇帝,以示恩宠。又经千折万转,终于流传到这一朝的寿光公主之手。
自古黄金有价玉无价,在识货的人眼里,阴阳随珠堪比和氏璧,反之不过是两块破石头。魏国时有一老农,在田间偶然挖掘出径尺大的明珠,见光大怖,认为此物不详,竟远远丢弃于野。
护路那婆见多识广,显然比农夫更明白随珠的稀罕,赞叹不止。他一眼认出是宫里的物件,按规矩并不多问。含笑纳入袖中,成交。
日子定在四月初八。
名妓也好花魁也罢,不过是五陵年少争缠头的笼中鸟。南曲的娇娘们,平日吃穿用度奢靡无比,却不得自由。除非有相熟的豪客下帖邀约,才可赴宴出游。
此外,她们每月仅获准出坊三次,即月之初八、十八、二十八,到坊内的保唐寺听尼姑讲经说书。临去前,还要向假母上缴一千缗钱的保金,承诺绝不逃跑。
群芳出游,也是招蜂引蝶的手段之一,总会引来围观者众。待月上梢头,白日里看对眼的郎君便登门寻访。
平康坊风俗,新郎君缠头加倍。销金窟名不虚传,想进门先喝酒,开宴付三百缗钱。入席后要请乐班奏乐,酒菜上席后,也未必能请动娘子出来。缠磨到掌灯时分,酒钱再翻倍,才有望见得佳人一面。
装饰华丽的马车首尾衔接,把寺院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跟在头牌娘子俞洛真身后,抬眼时看见前方不远处的游廊下,有几个自诩风流的相公,摇着扇子指点谈笑。
为首的腰间蹀躞上系有金鱼袋,必是官门中人。余者打扮非富即贵,估摸是三司幕府的属员,只要还没在朝廷里正式挂名授职,光天化日下寻花问柳也不算违禁。
其中少不了刚中榜的新科进士,举子文人。都指望把名伶当成跻身官场的跳板,靠她们牵线搭桥结交权贵。
大晏律有明文,私贩胡姬有违法令,罪从重。然而暴利之下,屡禁不止。长安许多沦落风尘的胡姬,都是人牙子偷抢拐骗弄来。姿色殊丽者,转手一卖,价值高达百金。
当时城中最大的胡姬贩子是粟特人,名叫康尾义,跟护路那婆交情不错。朝廷为防止压良为贱,胡女入关必须有过所文牒,才算合法交易。因此鬼市来路不明的胡女,总是交给康尾义洗白身份。
我的易容术不算精湛,好在本就有胡人血统,五官只需稍加改动,再涂上冶艳的妆容,扮成波斯胡并不突兀。
有护路那婆作保,康尾义不曾起疑。
于是我化名巴哈尔,被塞进南曲花魁俞洛真的阁子里,卖做“萨吉”。
护路那婆爱财,吃相倒不难看。既已得了夜明珠,便不再贪图这点银子,对我说:“活着离开平康坊,再来取你的卖身钱。”
萨吉也就是侍酒,这活儿我熟。在芙蓉阁安分守己待了两日,没出什么纰漏。逢开宴应酬,我便在席间服侍酒水,昼夜颠倒,困得呵欠连天。
终于等到初八,随娘子们前往保唐寺听经。
花魁都自矜身份,个个头戴簪花幕篱。
垂下烟笼雾锁的轻纱罗,将面庞遮住。白纱半透,薄如蝉翼,风一吹便拂荡起来。袅娜身形笼罩其中,越看不着越心痒难熬,动静之间勾人神魂。
我在障面上做点手脚,随风一扬便脱帷帽而去,在半空打着转儿,飘飘悠悠不肯落地。
故意露了相,人群果然骚动。轻佻的登徒子嘘声连连,地拔起身子使劲往上够,争抢那块纱罗。
“芙蓉阁来了新人呐!”
“嚯!是个波斯胡!瞧那对宝石眼儿媚,波斯猫似的。”
“看胡旋舞,还是波斯小娘跳得妙。”
中原人以颀长白净为美,新罗婢矮小,昆仑奴粗苯,天竺女肤色又太黑,唯有波斯胡女最紧俏。
我假装羞怯,忙抬袖遮住面孔,低着头快步走进寺庙。
这种场合,李惠琮没可能自降身份露面,帮他寻芳猎艳的幕僚想必不会缺席。被要紧的人物落了眼,接下来就有机会。
一天又一天过去,芙蓉阁还是毫无动静,我渐渐等得不耐烦,心里直犯嘀咕。
第五日傍晚,龟奴递来一张神秘的官贴,邀花魁娘子俞洛真出局,往曲江池杏园赴“探花宴”,点名要胡姬巴哈尔同行。
护路那婆把我卖给康尾义时,年龄虚报了一岁,进南曲再减去一岁,变成年十四,正是“求其元”的年纪。
平康娼优年满十四五岁,其中成色不错的,就要竞售初夜,价高者得。
假母见生财有望,欢天喜地给我妆扮上。
头发用杂彩丝带结成无数根细小的辫子,螺贝雕成的花钿贴在眉心,像一双玲珑翅膀,面靥鹅黄样样不缺。绫纱舞衣缀满铜片,双臂缠蛇形跳脱。珠玉锦带,足系银铃,浑身无一处不戴满首饰。
铜镜里脂光粉艳的一张脸,眼角眉梢都是缭乱风月,连我自己也认不出了。
杏园在曲江池西,与大慈恩寺南北相望,水边多丽人。科举秀才考上进士,都在这里办“探花宴”。
宴席设在杏园最大的画舫内。
春水初盛,杨柳倒垂波心月。画舫徐徐游曳,载满欢声笑语,在弥漫的夜色里荡入曲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