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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灭渡涅槃

一个鬼魅般的黑影,从树梢飘然掠至。撑开的猩红大伞笼罩在头顶,飞快旋转,盛开成燃烧的红莲。万千牛毛银针,从伞骨中激射而出,瞬间横扫大片禁军。

无处闪躲的军士纷纷倒地。

我努力仰着头,看不清红伞下的面容。黑暗里只有一双冰冷的眸子,眼珠定定地不会转动,也不带情绪。

尹鹤拓震惊地喃喃:“……他是谁?”

“刺客还有同伙!”剩余禁军惶骇地散开。

等一下……红伞?我印象中只有一个人以伞做兵器,但从未亲眼见过。他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我不是刺客。”鬼魅徐徐开口,嗓音单寒:“是范御史请来叙旧的客人。”

“同……”我蓦地咬住嘴唇。他既不露真容,自然不想被人知道名字。

“让开。”

同允抬手把我推到一旁,用下巴指了指树下,“不信你们问他。”

话方落,范希朝脸色铁青地走出来。身着具服,革带金钩褵,是入宫赴宴的装扮。

禁军举刀互望,茫然不知所以。

范希朝看一眼昏迷在血泊中的女儿,面上黑云涌动,双唇却发白。

为官数十载,毕竟见过大场面。他强作镇定,“都散了吧。老夫的家务事,闹出一场误会,不必惊动禁军。”

武侯卫尉不肯善罢甘休,怒道:“这刺客杀了我们不少兄弟,御史一句误会,下官回去如何复命?”

同允缓缓转动那红伞,冷笑接口:“他们没死,两个时辰后自会醒来。”

普陀精疲力竭,颓然倒地。家仆壮着胆子,蹑手蹑足靠近,把范织云抬走救治。

范希朝疲惫地挥一挥袖子,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待明日开城,老夫定亲身往大理寺禀明事由,给诸公一个交代。”

禁军收队,带走了晕倒在地的同僚,脚步声消失在黑暗深处。我跟尹鹤拓仿佛被遗忘,没谁多看一眼。

“你们先走吧。”同允将伞合拢,发出兵器入鞘的锐响,“家事已毕,我和范御史还有公事要谈。”

就这样,结束了?

看同允胸有成竹的模样,应该留有后手,暂时不用替他担心。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先救普陀要紧。

我要来一辆马车,把普陀拉到奉安坊。

炼药的宅子总是空着。小薛将军仗义,见我隔三差五闯祸,动不动就要惹出血光之灾,也没收回钥匙。

白虎历尽酷刑,眼看撑持不住。僵直的躯体,角弓一样反张绷紧,是大限将至的征兆。

凡人对死亡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还做什么,只盼它临终之际能少些煎熬。

遂让尹鹤拓生火,捡剩下的草药煮出一大锅麻沸汤,用竹管往普陀喉咙里灌。它几乎咽不进去,全从嘴角流出来。

半个时辰过去,普陀还在挣扎,吼声绵长凄厉。

尹鹤拓别过脸不忍心看,把狼牙匕递给我。

意思是,不如替它结束痛苦。

我哭得浑身抽搐,举着匕首,万般难以下手。

虎和马一样,不管伤病多重,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一定不会放弃站起来。它也不想死,踢蹬四肢,在残雪里挣扎翻滚。鲜血从后腿之间汩汩横流,混着浑浊的黏液。又过不久,滑出一个乌紫的肉球,还连着脐带。

原来它正临盆。

用刀尖挑开胞衣,取出一只瘦弱的婴。乌青皮肤薄而透明,比刚足月的猫儿还小。没有心跳,没有呼吸。遭受太多虐打,本来足月的幼崽胎死腹中。

普陀好不容易做了母亲。这是它拼上性命保护的孩子,我做不到把刚出世就夭折的幼崽,拿到它面前。

虚弱至极的母虎,腹部仍在蠕动,喉咙不断发出微弱呻吟。

我顿时明白,抓着尹鹤拓的手泣不成声:“还有一个!它要我们救它的孩子!”

老虎一胎通常会有两到三个崽子,可它没力气再继续了。

尹鹤拓惶惶不知如何是好,“要去找稳婆吗?给老虎接生……我、我也不会啊!”

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的稳婆会接这种活,再拖下去,幸存的幼崽也会憋死。

母子平安是不可能了。

我俯身贴住它的额,问:“你能忍吗?会很痛。”

普陀呼哧喘气,侧躺着不再动弹。又过了一会儿,艰难地转过头,下巴蹭了蹭我的手。

开膛破肚,到处都是血。

我跪在大滩温热的黏稠里,遍身湿透,分不清是眼泪、汗水还是融化后的雪珠。

普陀真的很勇敢,从始至终不吭声。

剖开它的肚子,割了一层又一层,才把最后一只虎崽从母腹中取出。

万幸的是它还活着,比夭折的那只强壮,个子也稍大些。眼睛还睁不开,粉嫩的小爪如同花瓣。

我脱下毛背子把虎崽裹住,想拿去给普陀看,才发现它已经咽气。

龙池边初遇白虎,那时的普陀多么威风凛凛,气势磅礴如天神坐骑。其实它一点也不凶,整日跟梅鹿松鼠作玩伴,还爱漂亮,喜欢在水里照影子,花丛里扑蝴蝶。

我把虎崽紧紧搂在胸前,泣不成声。

残雪被风卷起,又漫漫飘坠,映作天地万点银。

那些银色的光点溯洄流转,依稀凝聚成白虎生前的模样,跃然登云而去。

弹指刹那,九百生灭,终得涅槃。

它挣脱了肉身的束缚,从此无惊无怖,无忧亦无惧。

普陀。极净光明。

“给它取个名字吧。”尹鹤拓哽声长叹。

“叫‘迦叶’。”我低头凝望怀中的幼虎,“从今天起,它就是我的孩子。”

迦叶(she)是佛陀之名,在梵文里意为“饮光”。身光炎涌,映余波无量无尽。

白虎的遗骸支离破碎,没有一块皮毛是完好的。烧化成灰后,葬在北郊的坟地,石碑上刻“义虎普陀”。

它为救我而死,我会用生命保护它的孩子平安长大。

迦叶被带回延生观,用羊奶喂养。它太幼弱,还睁不开眼睛,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喂一次,我不眠不休地守着,生怕有所闪失。

李盈袖得知始末,潸然垂泪久不能语。

次日天明,把白崇景叫进来,说:“无论是谁,若敢擅闯公主府,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足不出户,也搞不清同允是如何善后,总之无人来扰,平静得像无事发生。

年初四,听说范希朝带着“病重”的女儿离开长安,匆匆赶回灵州。

一个多月过去,迦叶长得很壮实,已经开始吃肉,一次能吞掉整条羊腿。

是头非常漂亮的公虎,双目清澈湛亮,动作敏捷机灵。像它的母亲,一身皮毛黑白斑斓,流光似锦。

刚脱乳牙的幼虎,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有点活泼太过。房里能打碎的东西无一幸免,床都快被它拆散架。翻箱倒柜地扑腾,绫罗绸缎全撕咬成缕。我揪住它的后脖根痛心疾首:“崽啊,为娘给自己烧纸都不舍得烧这么多……”

再过不久,我就抱不动它了。

天气好的日子,把虎崽带去花园撒欢,让它自己挑个中意的地方做虎穴,以后就睡在外面。

迦叶喜欢粘着李盈袖撒娇,动不动躺倒在地,翻出滚圆的肚皮给摸摸。除了我和公主,谁都不让靠近。对着尹鹤拓也龇牙哈气,搞得他很受伤。被百般嫌弃然而痴心不改,总是买最上等的鲜鱼喂它。

小家伙很难收买,吃完抹嘴就忘,下回见他照样张牙舞爪。

公主在南郊外有片猎场,准我带迦叶去学捕猎活物。虎就是虎,不能当成猫来养。什么吃的都送到嘴边,天长日久爪牙就变成摆设,对它没好处。

活鸡活鸭小黄羊,追不上就没得吃。它饿急了会发脾气,呜呜钻进怀里装可怜。我狠下心不理会,也不让别人喂。

才三个多月的幼虎,能扑死两尺多长的毒蛇。难免被咬,爪子肿得老高。我不放心,带上药偷偷尾随,看它痛苦地在泥坑里打滚,钻进密林找草药吞下,好一阵才缓过来。

这是虎的天性,受伤要自己舔舐伤口,生病了要懂得分辨哪些是能救命的植株,如何寻找干净的水源。

皇家猎场林地,擅入者死,仍然挡不住很多饥肠辘辘的贫民,偷溜进来下套捉野兔。赶上运气好,能躲过守卫的巡逻。要是打走一头鹿被发现,全家都别想活。

我撞见过几次,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也学会布置简单的陷阱。

迦叶没见识过这种东西,洞口的枯枝藤条上又有我的气味,果然毫无戒心地栽进去。

一次尤尚可,第二次还不长记性,挨顿好打没商量。

鞭子用力抽下去,痛在我心。教训完了我对着它的耳朵大声吼:“不可以相信人!”

尹鹤拓蹲在草丛里直摇头,“连你也不能信?”

“它应该相信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如果有坏人拿了我的衣裳,放在陷阱周围做诱饵呢?但凡判断失误,付出的代价会比现在大得多。”

人有刀枪弓箭和狠毒心肠,无论任何时候遇到,都要跑得远远的。

“差不多就行了。”他惯爱做和事佬,心疼地把迦叶掩在身后,“你这么揠苗助长,普陀在天上瞧见也要心疼。”

“惯子如杀子。它不知道它娘是怎么死的,我不会忘。”

那是迦叶头回听见普陀的名字,蔫巴地把脑袋搁在前爪上,也不知听懂多少。忽然站起来仰天长啸,震得群鸟惊飞。

身为山林之王,也不一定每次狩猎都能成功。猛兽的宿命,是忍着饥渴,蛰伏过漫长的严冬,等待最恰当的时机,扑出去一击致命。

长安的早春,沙尘迷眼。

槐花的香气如同剑戟,混着柳絮和杨花,漩涡般裹挟而至,又随风弥漫而去。

冰雪化得很慢,很艰难,也终究会消散。世间万物枯萎有时,蓬勃有时。旧死与新生,总处于流转之中。

驿站的使者纵马穿过灞桥,从春明门入,带来越州的战报。

萧越人这次所领的军队,有不少吐蕃、回鹘人。打仗让外族的兵卒先上是惯例,精于骑射的骑兵,给了裘甫叛军致命的一击。

每夺回一县,就下令开仓放粮,救济受灾百姓。

诸县的存粮本就不多,供给大军尚且不足,哪儿还经得起再往外匀。众将纷纷反对,劝国公收回成命。但他坚持要这么做,不够就从关中运去的粮草里调补。

裘甫“声势浩大”的底气,就在于开仓放粮。

那些跟在叛军队伍里蹚浑水的,大多是普通百姓,根本就没有推翻朝廷的心思,更关心下一顿能不能填饱肚子。一旦别有选择,谁还会提着脑袋造反呢。

用粮草来争夺民心,是背水一战。这也意味着,必须速战速决,拖得越久越容易出变故。

“这手段不算高明,也太冒险。”尹鹤拓耷拉眼皮道:“我看他是急着回来。”

我站在煌煌的日头底下,望向西南方,心里五味杂陈。汗水流进眼角,酸涩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你照顾好迦叶。”

他听不太明白,怔怔地看我,“师姐何出此言呐?”

前路杳杳,自己的事要自己去解决。 K8qeoYzk14FEwatLDyeugjqdcCK37gXmEsX7fhfRXGhbSEe1iNx60t4YKH0rhM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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