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鹤拓带来的坏消息像一盆雪水,从头浇到脚底心。
我赢了马球赛,却输掉更重要的东西。
广平王只承诺不杀普陀,没答应要保护它。范织云咽不下这口气,求小皇帝将白虎赐给她豢养,还表现出十分不计前嫌的态度,只说喜欢这种威猛的野兽。
她是萧国公的未婚妻,一头惹是生非的白虎又算什么?几分薄面总要给的。小皇帝甚至懒得考虑,就让怀孕的普陀落进仇人手里。
大年初一,在朝官员要入宫给天子拜贺,呈上新年贡礼,诸国使节也会在这天敬献各种奇珍异宝,希求博得天子青睐。
公主守岁时受了点风寒,头昏脑热地卧床不起,也只是随百官一起送上拜贴,拒绝一切登门拜访。我不想再用这些事去为难她,求也白求。皇帝做主送给节度使一头老虎,公主没理由再去要求收回成命。
不能不管普陀,还得自己想辙。
混进范府相对容易,萧越人教过我易容。广平王刚送的宅子,肯定缺仆役,扮成贫家女去当个灶下婢问题不大。难的是进去以后呢?怎么把一头成年老虎从人家宅院里弄出来,再藏到什么地方才妥当,如果被察觉要如何应对,统统毫无头绪。
尹鹤拓提议,先设法潜入范家探探路,找到普陀被关在哪里,再从长计议。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焦心得很。更牵挂普陀的安危,不亲眼所见实在寝食难安,只能同意。
初一晚上,皇帝要在昭阳殿大宴群臣。趁范希朝不在府内,我跟尹鹤拓乔装夜行,避过宵禁巡逻的府兵,找到长兴坊。
出发前约好,一旦被发现,先跑为上,不跟他们纠缠。也不带任何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
私宅的守卫稀松平常,跟公主府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俩没费多大功夫就翻过围墙,趴在结满薄冰的屋脊。
刚下过雪的夜很冷,把瓦片冻得发脆,再轻巧的步子踩上去,也难免发出霜裂般的脆响,但无人察觉。
范府灯火通明,仆人老妈子都聚在一起耍钱吃酒。揭开瓦片往里瞅,男男女女烂醉如泥,吆五喝六地猜拳调笑,嘴里全是荤话,家风可见一斑。
再看下去也没意思,老虎不会养在厅堂,最有可能被关在后花园之类的地方。
虎有灵犀,东南暗寂之地,随风传来几声沉闷呜咽。极微弱,听不真切,扯得我心头阵阵揪痛。
掠过几道高高的院墙,越靠近园子,兽的气息越重。
地上有一层积雪,会留下脚印,只能从高处俯瞰,普陀果然被囚在逼仄的铁笼内。
那笼子刻意打造得又低又窄,白虎消瘦至骨骼嶙峋,仍然难以安放身躯,爬不得卧不得,以十分别扭的姿势蜷缩不动。
曾经斑斓光滑的皮毛,变得暗淡粗糙,乱糟糟全打成绺。干涸的血迹和粪便,左一块右一块地在身上,散发腥腐的恶臭。只有腹部不大明显的起伏,证明它还一息尚存。
短短时日,一头壮硕的猛兽竟被折磨成这副模样。好狠毒的范织云,我杀了她的心都有。
虎笼子旁有两个奴仆看守,揣着胳膊不停抱怨,大过年的派下这份苦差,害他们不能回家团圆。
我蹲得腿都麻了,换个姿势揉揉腿,一点知觉也没有。
尹鹤拓扯我的袖子,“走吧。”
“你先回去,我想再陪它一会儿。”
他提了提皱成团的袍角,欲言又止,表情有些古怪。沉默了好一阵才说,“那什么……你刚才揉的,是我的腿。”
而且,还越揉越往上?难怪怎么拧怎么掐都不疼。
我差点惊叫出声,被他飞快捂住嘴,凑到耳边嘘道:“别出声,看。”
几个家丁举着火把,朝花园靠近。范织云在最前,伤还没好全,气势汹汹的步子迈得一瘸一拐。
铁笼吊起,普陀四肢都拴着大铁链,比蟒蛇还粗。
范织云拿长棍去杵虎掌,嫌恶地问:“这畜生死了没有?”
看守的奴仆哈腰道:“五天没喂吃的,只丢几团雪给它嚼着解渴,还有口气在。”
尹鹤拓的手紧捂在脸上,我目眦欲裂,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你还渴不渴呀?前几日还龇牙咧嘴厉害得很,怎么不抖威风了?”
范织云冷笑,以木棍敲地。家奴会意,提来一口白气腾腾的大桶,朝普陀脑袋浇下。
那是一桶滚烫的污汁,热气把恶臭全烘出来,熏人欲呕。汁水里混有秽物,会让烫破的伤口溃烂,用药也无法愈合。
普陀发出沉闷的嘶吼,猛地甩头却无力挣开束缚,铁链扯得哗哗作响。十几支火把凑近,我才发现,它的爪牙已尽数拔除,结不成痂,一片血肉模糊。连仅剩独眼也被挖掉,剩一个黑乎乎的窟窿。
范织云很满意,用令人发指的手段折磨白虎,观赏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是她日常的消遣。
拿棍杖胡乱敲打几下,怒意难消,很快又取出马鞭,朝虎身上猛抽,直至力竭方休。
鞭子落在虎身,卷起碎断的毛,混着血迹四处飞溅。普陀虚弱地趴着任由宰割,痛得狠了才甩动一下尾巴。它一直腹部贴地,四肢竭力收拢在身侧,是为了护住肚里的孩子。
我抠住屋脊的手颤抖不已,捏碎一块青瓦。
范织云发泄累了,喘着气厉声怒喝:“都愣着干什么?给我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畜!”
众家奴得令,纷纷围拢上前,乱棍齐下,残忍狂暴近乎疯魔。
范织云的婢女扭过脸不忍睹卒,嗫嚅道:“娘子气也出够了,不如赏它一个痛快。”
“不!”范织云正在兴头上,咬牙恨道:“取烙铁来。”
亲眼目睹普陀痛苦的模样,我心如刀绞,胸腔几乎要喷出火,伸手摸向靴筒。今晚本来没打算动手,只带了狼牙匕防身。
“你干嘛?”尹鹤拓按住我胳膊,“别轻举妄动……”
“我要去救普陀!”
“怎么救?”
我摇头说不知道,“可是它已经等不了。”
扭头纵身一跃,正落在普陀身旁。利落地解决掉四个持棍虐虎的家奴,都是一刀封喉。
杀人可以很容易,不过一瞬间的事。我只后悔没再早点动手。
刺耳的尖叫划破夜空。
尹鹤拓也跟着从高处跳落,捡起长棍把剩下的家奴打晕。好歹没白教他一场,对付几个外强中干的家伙绰绰有余,唯独没碰那婢女。
婢女吓得浑身瘫软,待回过神,再也顾不上自家小姐,向外跌足狂奔。边跑边叫嚷“抓刺客”,几乎撕破喉咙。
“别追了!”我叫住尹鹤拓,打斗闹出的动静太大,追出去一定会遇到更多人。
周遭好静。火把一一熄灭,远处有群鸦噪起。
范织云听出我的声音,怔怔望过。良久,爆发狂笑,满头珠钗乱晃。一面笑,一面指着我狂骂:“贱婢!好大的胆子,敢闯进朝廷大员的府邸行凶!杀人偿命,这次公主也救不了你,是你自己找死!”
我听完也笑,真的觉得好笑,搞不懂她哪来的底气。人总会死,今晚先死的一定不是我。
“你笑什么?还以为能像上次一样蒙混过去?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你死我活。我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那你死吧,我活。”
“死到临头还嘴硬!”
尹鹤拓身份特殊,始终以黑纱蒙面,不能开口说话。但我能从眼神里看出,他忍得很辛苦。
跑掉的婢女带来大队护卫,数不清的火把蜿蜒而至。范府的家奴报了官,惊动武侯铺的军士,把宅子团团围住。
白虎在血泊中苦撑,喉咙发出令人心碎的呜咽。
我蹲下身抚摸它的圆耳朵,低声唤“普陀”。它彻底瞎了,仍能辨认出故人声息。勉力抬起头嗅了嗅,伸出鲜红舌头舔舐我的手掌,口角全是血沫。每动一下,势必忍耐着强烈的痛楚,呼吸愈发微弱急促。
匕首弄不开铁索上的镣铐,我抬臂将刀尖对准范织云:“钥匙,交出来。”
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仰着脖子继续骂:“白虎乃圣上所赐,你不也口口声声说,这虎是我未婚夫婿的爱宠么?你算什么东西,哪来的资格多管闲事!”
“我不是来跟你抢男人。不管白虎是谁的,我今天必须带走。”
“他也好意思叫男人?一个天残地缺的阉货,只有你这种贱人才当个宝贝,臭不要脸,主动送上门去爬太监的床!”
“钥匙到底给不给?”
范织云置若罔闻,在火把动荡的光影中站定,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时间紧迫,我不想再听废话。积蓄力量纵身飞扑向前,直接把她踹翻在地。肋骨断了吧,像竹子裂开的声音,清脆悦耳。
她痛得汗如雨下,弓缩在地不停打滚,倒有几分骨气,没怎么吭声。
可我想让她叫给普陀听。过了今晚,恐怕再也没机会。
范织云还在我手里,护卫不敢贸然靠近。
一不做二不休,我揪住她的头发,扬手左右开弓,猛抽十几个耳刮子,打得一张芙蓉粉面肿成猪尿泡,口角鲜血直流。
不肯求饶就再打,打服为止。跟普陀所受的折磨相比,这点小伤太便宜她。
终于她熬不住,哀叫着哭喊救命,神志完全崩溃。
尹鹤拓一言不发,用力拉住我的胳膊,摇头。
我悻悻停手,强迫自己冷静。在范织云腰间摸索,扯下一个绣荷包,里面果然装着钥匙。
铁镣铐那么沉,磨坏了普陀四肢的皮肉,白骨若隐若现。
我和白虎离范织云有一丈之地,尹鹤拓在边上守着,但他手里没兵器。
护卫趁机一拥而上,喊杀声起伏不绝。
“普陀,等我回来,我不会再抛下你。”我对着它的耳朵承诺。
白虎耷拉着脑袋,毫无反应。
就算杀出重围,接下来又该怎么办?我来不及细想,下了狠心夺下一个护卫的刀,招招毙命。
护卫一波又一波逼近,围攻的人越来越多。尹鹤拓刀使得不利索,我还得看顾他,动作渐慢,有点坚持不住。
两人背心相抵,我对他说:“快走,你不能折在这儿,否则不知要连累多少人。”
他举刀劈倒一个护卫,以沉默的行动当做回答。
混乱中,昏迷的普陀不知何时醒来,流星般扑入乱闪的刀光之中。
哪怕遍体鳞伤,兽王之威不堕,吼声依然能把人魂胆震裂。
薄雪绵绵,漫天晶莹挥洒。
猛虎昂首傲立,锦重重的皮毛仿佛被血洗过,两眼只剩窟窿,张开血盆大口却没有牙,活像个从地狱血海里衔孽而生的怪物。
护卫措手不及,如同被滚水烫翻的蚂蚁,乱了阵脚溃然四散。
我不怕。它不是怪物,是我的白虎。
普陀低头闻了闻范织云,确认这是它的仇人,抬起前掌重重拍下。
它已经失去利爪,然而虎掌中残留的爪茬还在,从右脸斜划到左下腹。
肌肤撕裂,衣衫挫得粉碎,触目一片血红,我看不清她的脸了。
风停,云住,夜昏冥。
护卫丢盔弃甲,换武侯铺的禁军包抄而上。
半空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笛声。
异方之乐令人悲。塞外羌笛的曲调,旷远幽咽,令空气震荡起来,像结冰的湖面瞬间遍布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