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族文臣到小门户武将的家,长公主一一流连,也因此学会很多在王宫里不可能学到的东西。比如骑马、射箭、在山林里狩猎。尹鹤拓欣羡地感慨,姐姐身量娇小,却能把南诏的古兵器“铎槊剑”耍得飒飒生风。
“那……她想要的未来又是什么呢?南诏的王位不会传给公主。”李盈袖轻轻问。
“战场是她的梦想。”尹鹤拓伤感地说:“她渴望有朝一日,能亲手捍卫自己的子民,才是一个公主最大的荣光。而不是重复前人留下的道路,成为王室婚嫁的筹码,或为某个门第生儿育女的傀儡。”
真是令人惊骇的言语。一刹那间,李盈袖的眼睛微微张大,似有心怀震荡的领悟。
新王后对不服管教的公主嗤之以鼻,认为她这些愚蠢狂妄的念头,只会给王室招来无穷祸患。
我忽然担心起来,惴惴问他:“后来呢?”
“就是现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尹鹤拓面无表情地摇头。
阁诚节不愿向大晏俯首称臣,一心巴望同吐蕃结盟,自作主张提出献上同父异母的姐姐去交换兵助。
长公主宁死不从,闹得天翻地覆,提着剑把阁诚节踹下竹楼,还差点一把火烧了父王的寝宫。
阁逻凤大怒,却不知如何处罚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儿。
兵戈不可避免,萧越人率兵大破太和城,要王世子入朝为质才肯休兵和谈。
新王后怎舍得自己亲生的骨肉,这桩苦差绝不会落在阁诚节头上。
尹鹤拓被册封王世子就是这么来的。他挺身而出,愿远赴长安平息干戈。唯一的条件是,不要逼姐姐嫁给吐蕃蛮人。
南诏信仰佛教,长公主从此以另一种形式失去自由,被新王后软禁佛寺。每日晨昏诵经,抚育千年莲子让其开花,为国祈福。
让一个立志上战场的人去养花,或者反过来,同样都是悲剧,惨烈程度不相上下。
尹春迟是王室长女,文武双全聪慧过人,尚且被这样对待。那些掌握权力,动辄挑动兵戈的男人,不愿正视她的存在,也不肯相信她有能力用自己的方式为国家争取更好的未来。他们希望她只是一个贴上封条的听话木偶,去念经,去养花。当国家遭遇危难时,用身体去交换利益和兵马。
南诏长公主的事迹,让李盈袖倍感消沉,很多天都怏怏不乐。谢尚仪却说,这位公主的尝试并非全无意义。
她不光能看见自己,也能看见别人。虽受困囹圄,言行却能传到千万里之外的长安。更重要的是,这份意志已经被更多人“看见”,有了先例,改变自然会一点点发生。毕竟这世上,能被看见的女子太少太少。
谢尚仪放下书卷,眼神落在庭院里忙碌的宫女身上。惋惜而无奈的神情,仿佛在说:哪里的宫廷都一样,最多的就是女人。但她们真的有被看见过吗?她们有没有心中想走的道路?她们渴望的生活是怎样?
在皇帝眼里,公主是帝国珍贵的筹码,跟和氏璧没多大区别。其他的无论嫔妃、女官还是宫女,统统是皇家的奴仆。
尹春迟想凭一己之力向世人宣告,在沦为一种被定义的处境之前,女人首先是人。人生来不同,就应该有不同的活法,光芒万丈并非只有一条逼仄狭窄的路途。
可不是?她的言行和意志,像一阵来自原野的风,翻越千山万水,吹散了李盈袖心里一团混沌的块垒,萌发出前所未有的念想。
关于南诏长公主,我们只有过那一次深谈。隐秘的盼望,却开始势不可挡地滋生:如果尹鹤拓能重回南诏继承王位,长公主所追求的未来,一定会变成现实吧。
我教他习武更加用心,兴庆宫附近的禁苑,是难得的清净之地。
为避嫌,萧越人不再留居内宫,像那些大臣一样,从宫外的府邸入朝,宫门下钥前必定离开。
从我重回凤阳阁,这地方就没人住了。
几个小太监在井边提水,浇灌园圃里的白色花朵。看上去并不名贵,也不是宫里常见的花草,长得野气蓬勃。花盏有碗口那么大,却毫无香气。
正是隆冬时节,单薄花瓣丝毫不因严寒凋敝,更显出凛冽的妖异。小太监脱掉鞋袜,赤脚踩进花丛中洒水,用丝帕拭去花叶上的尘埃,举动万分留意。
“这是什么花?”
“咱们也不认识……都跟着国公叫它岁灵仙。”
提水的太监说,国公对这片花圃极为看重,规矩大得很。他认为肌肤血气能滋养泥土下的根须,无论时节寒暑,从不允许人穿着鞋袜踏入。
真稀罕,估摸是什么苗疆的奇花异草,用作炼药的。
我还没弄明白这花有多么不同寻常,尹鹤拓已经仰面朝天摔进花丛。弄破了篱笆,还把茂盛的花朵压塌一大片。
怪我出手有点毛躁,但愿别把他摔出个好歹。
“哎呀!”小太监大惊失色,吓得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手足无措地喃喃:“这……这可怎么好……”
我忙扶起尹鹤拓,又好生安慰他:“别怕,不会让你担干系。”
未来得及说完,门扉咯吱轻响,一个身影走出来责备:“大呼小叫地做什么呢?”
庐舍前不期而遇,我才发觉,许久都没看见他了。原来和喜欢的人相见,只要远远听到他压低的嗓音,就觉得撼动心魄。
小太监扑通跪一地,垂着头不敢吭声。
挥退了众人,萧越人眼风扫过凌乱的花圃,脸上没有喜怒。半晌,对尹鹤拓很潦草地行个平礼,“寒舍简陋,恐难招待贵客,还请世子见谅则个。”敷衍的态度呼之欲出,明摆着不想请他进去。
尹鹤拓哪能听不出弦外音,振衣揖手道:“国公无需多礼。毁坏的花木,某定当如数赔偿。”
“区区几株野花,不值什么。”萧越人冷笑一声,“世子万金之躯,还是多珍重些。根基薄弱却勉力为之,遇上真正的练家子,就不是摔个跟斗那么简单。”
要么说冤家路窄,太和城是萧越人扛着棺材打下来的,搞得尹鹤拓不得不沦为质子。这俩碰了面,肯定都没好脸色。
我看气氛不对,蹭上前嘀咕:“他好歹叫我声师姐,你别去寻人家晦气。”
萧越人抚了抚额,转过脸没再说什么。
尹鹤拓是个拧脾气,偏要追着问:“此话怎讲?”
话赶到嘴边,萧越人也不客气,“你师姐开蒙的师父,艺多而杂,教的东西难学更难精。譬如方才这手‘白猿献果’,讲究‘一动无一不动’,才叫浑然一体。你托掌的时候没跟着转腰,是腰上劲力不足。做不到手随眼动,手上的太阴肺经也无法连成一气,自然事倍功半。”
我纳罕他好端端地腹诽陆先生干嘛,给小师弟递个眼色,示意他快走。
尹鹤拓一字不落听完,意味深长地微眯起眼,“来日方长,有机会再向国公当面讨教。”言罢从容告辞,仪态维持得无可挑剔。
他落到这般处境,卑不得亢不得,处处如履薄冰。在所有人眼里,王世子最大的价值,是向朝廷证明南诏绝无不臣之心。因此一举一动都牵系着两国邦交,很容易被有心人捏造把柄。
隆冬的暮色悄无声息,四周没了人影,歪倒的花木在冷风里颤抖。萧越人环顾片刻,脸上仍是一股淡淡的神气,“随我来。”
木回廊擦拭得光滑洁净,年代久远,磨出温润的光泽。
他走得很慢,袍裾在身后优雅地拖曳。推开半掩的门,屋内陈设朴素,用木屏隔出待客之地,跟他以往的排场大相径庭。
迎面重席矮桌,墙上挂一张颜色暗沉的古画。依稀能辨出模糊的轮廓,是王族在林莽间扑杀狮虎的狩猎图。
红蜡昏昏,他凝视那幅挂画,若有所思说:“你要真为那小子着想,让他近日多安分守己,以免落人口实。圣上正在气头上,连个一官半职的闲差都懒得打发给他,等着落井下石的人多着。”
“我打发时间罢了……圣上为什么生气?”
萧越人苦笑揉额,“为几头狮子,朝上吵成一锅粥。尹鹤拓那个弟弟,存心不想让王世子在长安好过。”
小皇帝生辰将近,臣属国都会进贡示好,除了珠宝玉器,还少不了各种珍禽异兽。阿丹国进麒麟(长颈鹿称作麒麟),木骨都束国进花福禄(一种鳌龟),西域进汗血宝马,南诏献上的是两头棕毛雄狮。
中原多虎豹,罕见这种硕大威猛的凶兽。小皇帝非常喜欢,命御兽园好生照看。没几日便有大臣进言,说这双狮子至少要一百个仆役照料,每天吃四头羊。若有十年之寿,就要吃掉一万四千头羊,劳民伤财,实在称不上瑞兽。再则狮子在蛮荒之地随处可见,并非什么稀罕物。
小皇帝被挑唆得龙颜大怒,感到受了愚弄,认为南诏王对自己不敬。
朝中一直有人蓄意挑起大晏跟南诏的战争。狮子珍贵与否,不过是个借口。两国关系如此敏感,稍有不慎,必将换来漫长的纠缠。
万一又打起来,尹鹤拓的下场堪忧且不提,萧越人内功散尽,上战场多么危险。我替他愁得慌,支支吾吾打听:“那你怎么想?”
他只是站在那里发愣,许久没有应答。
月色不够亮,也不够通透。寂静的空间里,听不见旁的声音。
我等了半天自觉没趣,低声说:“没别的事我先回了。”
刚转身,他从后面拥上来,拽住我拉进怀里,灼热的气息笼过,“我想你了。”
垂首交颈相依,下巴在颊边温存摩挲。即使不能常相见,感情也潜移默化地滋生,在苍白的世界里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身体是有记忆的。他的气息,他的声音,他的动作……是大漠戈壁,是雪山荒崖,是千军阵前生死与共,历历如昨。
抱住宽厚的背,却分明感觉到心跳混乱不安。仔细端详他的面庞,昏暗中眼神闪烁,像窗外朦胧的月亮,潮湿润泽,有点说不上来的脆弱情态。
“长生……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圣上难为你?”
他摇头说没有,笑容却有些僵硬,“忙了一整天,现在才得闲,好累。哪儿也别去,让我抱抱你。”
我不再动,由他抱着。耳廓热热的,呼吸开始不稳。柔软的唇瓣贴上耳垂,婉转挪至面颊。静水流深的亲昵,汹涌渐烈,似刀口舔蜜。
勾缠到近乎窒息,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情爱犹胜蛊毒,一旦沾染,这辈子也难戒掉。
手在漫无目的地游移,有多诱惑,就有多危险。忽然想起同允的话:主公跟我们不一样,他不可以。
“……你不要命了!”
迷糊的脑子瞬间清醒,花很大力气克制,最后还是把他推开。
不知撞到哪里,他捂着胳膊负痛轻哼。遮掩不及,我捞起宽大的袖子,左臂赫然一道伤口,还未包扎。不算深,赫然是被利器所划。
我心疼不已,“是谁敢伤你?!我去找他算账!”
没走两步又被他拉回来,“阿纨别去。”
拉扯间矮桌一晃,茶壶叮当作响。
那上面还摆有两只瓷杯,都装着冷掉的茶水。
看来在我之前,果然另有贵客到访。
但他显然不打算让我知晓,若无其事撤掉一只杯子,随口解释:“有个朋友过来谈点事,不方便露面。”
萧国公在皇宫里会有朋友?什么朋友扰得他这样心神不宁,还出手伤人?
细心打量屋内,发现这个神秘的“朋友”,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谨慎——蒲团下露出天青色的流苏穗子,是枚遗落的腰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