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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折戏
假如我年少有为

炎炎烈日下,欢喜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转长途班车,才赶到郊外的合作工厂。

管理员全都去了食堂,她只能耐心等到十二点半。这就意味着,完成后面两项任务的时间只剩不到一小时。好不容易按取货单一一核对完毕,又厚着脸皮讨了个巨大的编织袋,以进城务工人员的造型出现在广告公司,差点被保安拦在大门外。接着发现,制作完成的宣传立板,高两米五宽六十公分,且无法折叠。

这都是小事。

欢喜连午饭也没顾上吃,打车横跨浦东新区,终于找到“春田花花馆”——一所尖顶红房子。白墙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云朵和卡通涂鸦,看起来像个幼儿园。

午休时间很冷清,只有一个梳双马尾的妹子在一边吃零食一边打手机游戏,音响里还放着《春田花花幼稚园校歌》。

欢喜把汗湿的头发捋到耳后,客客气气问:“你好,请问七喜小朋友在这里吗?”

妹子从游戏里抬起头:“你哪位?”

“我是欢喜,来接七喜。”又补一句,“我姓沈,是江知白的同事。”

妹子嘴角抽一下,说:“哦,江先生中午刚打过电话。你就是来接江七喜的吧?”

原来七喜姓江。欢喜竭力按捺住汹涌的好奇,脑子里接连飞出一大串问号:江知白有娃!我的天他居然已经有娃了!当红隐婚?娃的妈妈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看起来那么年轻……河神就是河神,水之深无法斗量,这对广大龙王粉的少女心将是多么毁灭性的打击。冰山扑克脸高冷杠把子,突然和拿着奶瓶换尿布的奶爸形象重合,欢喜不禁打了个哆嗦。

“江七喜……有多大了啊?男孩还是女孩?”因为太吃惊,声音没控制住有点抖。

妹子说:“七岁男宝。挺乖的,就是特能吃。”

“都七岁了?这么大……”

欢喜直犯嘀咕,七岁多了怎么还上幼儿园。妹子回头看她一眼,“我们这儿还有十五岁的呢。”

莫非这是个特殊教育机构,七喜是个弱智儿童?难怪消息瞒得滴水不漏。

欢喜惆怅地想,和江知白本来就有矛盾,再无意中知道了这么惊天劲爆的隐私,会不会被他灭口很难说。

妹子已经掏出钥匙打开门,指着一只圆滚滚的成年秋田犬说:“喏,它就是七喜,不怎么认生。”

欢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坨黄色的肉山嗷嗷扑倒在地。

平心而论,这个结果虽然出乎意料,也还在能接受的范围。问题在于,怎么把它带回去。七岁的七喜智商不高然而体重拔群,是个身长接近八十厘米,重达八十斤的傲娇宝宝。打车是不用想了,公共交通工具更没可能。

跟七喜小朋友达成共识的过程一言难尽。半小时后,欢喜被它牵着,跌跌撞撞奔波在毒辣的太阳下。

把这对双喜送出门,双马尾妹子把歌切换成粤语版《飞砂风中转》:“人在风暴中,无奈地打转,如像风砂,倦也须兜转……嘿哟嗬嘿哟……”十足应景。

七喜精力旺盛,欢喜把双股牵引绳在胳膊上缠绕了好几圈,也拉不住它左奔右突。一会儿追扑棱蛾子一会儿要去拱绿化带里的花,并且对途经的每一根电线杆都雨露均沾。

欢喜一边肩膀背着装满样衣的编织袋,另一手扛着海报立板,被它拖得生无可恋,只好不断对狗子进行精神恐吓:“狗肉煲!红烧狗头!清炖狗腿!油炸狗耳朵!子不教父之过啊姓江的你个混球!”

骂得很是扬眉吐气,然而没什么卵用。

还有十五分钟到两点,距明唐大楼摸约三百多米。巨大的立板反着光,亮瞎人眼,是唐舜华和某知名品牌联名的“一瞬芳华”主题海报。

不远处,斑驳旧铁长椅上躺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睡得正酣畅,不料被欢喜追狗的动静惊醒。用手掌揉了揉眼,视线在海报上停驻片刻。

他脚边放一只硕大登山包,山地靴沾满了泥。牛仔外套很脏,下半张脸藏在竖起的领口里,卷曲的黑发如乌木。站起来伸个懒腰,咧嘴笑着朝欢喜走去,说:“需要帮忙吗?”

七喜很识时务,知道好狗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象征性地挣扎两下就安静如鸡。

他替欢喜牵着狗,边走边自我介绍:“我叫蓝绍纶,是你们甄总的朋友。你是明唐新来的员工吗?以前没见过。”

说着朝欢喜挂在胸口的工牌望一眼,恍然道:“你就是沈欢喜?真巧,之前没少听绿萝念叨。”

欢喜还沉浸在震惊中,茫然说:“啊,对……是挺巧的哈。”

“正式认识一下?我刚从巴西回来。”说着突然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混合着汗液和香水的烟草气息铺天盖地,欢喜打了个喷嚏,被这种自来熟的热情窒息。原来他就是蓝绍纶,传说中的浪子魔术师。

欢喜懵然得很,尴尬地挠头:“祖国人民欢迎你。”

扛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半步左右,疑惑地觑他。蓝绍纶很高很瘦,五官英挺轮廓精悍。一看就是个户外达人,皮肤镀一层浅蜜的太阳棕,说话便露出满口白牙。

他笑容很爽朗,举止做派也热情而得体,实在难以和甄真酒醉后通电话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世上的事,从来都是各人下雪各人扫,各有自己的隐晦和皎洁。欢喜决定听从连越的六字真言,多干活,少八卦。

电梯口,蓝绍纶把牵引绳交到欢喜手里,贴心地帮她按下二十七层,显然对公司楼层分布十分熟悉。又弯下腰,撸了一把七喜的狗头,说:“我就不上去了,你一个人能搞定吗?”

七喜闻言,立即眼冒贼光跃跃欲试。

欢喜被拽了个踉跄,差点扑到蓝绍纶背上,苦着脸说:“搞不定。这就是个24K纯恶魔,地狱之子有没有?”

蓝绍纶无奈地重新把狗子拉回来,“行吧。看在绿萝的面子上,救人救到底,送狗送到西。”

欢喜冲他感激地笑笑,问:“它那么听你的话,有没有什么秘诀传授一下?”

他默了片刻,突然转过头,说:“狗和人一样,都怕恶人。”表情似笑非笑,有说不出的诡异。

欢喜被他突然的自我吓了一跳,背上汗毛直竖。

电梯停在十九层,迎面进来抱着大摞文件的甄真。

两扇门合上后,她才看清里面站着欢喜和蓝绍纶。七喜看起来跟甄真很熟,不断地用脑袋蹭她露在半裙外的小腿。

欢喜跟她打招呼,只得到一个敷衍的点头。她站在离控制板很近的地方,背对着两人一狗。光滑的电梯门把蓝绍纶清清楚楚映出来,就像面对面,却各自都面无表情,仿佛压根不认识。

蓝绍纶抬手把拨到头顶的墨镜放下来,遮去大半张面孔。紧张的气氛在沉默中蔓延,欢喜俩眼直视脚尖,大气也不敢出。

电梯缓缓上升,终于抵达二十七层。他突然从包里掏出个用英文报纸包好的方形盒子,塞到欢喜手里说:“你帮我把这个礼物带给林佩。”

欢喜以为自己没听清,说:“啊?给谁?”

“给林佩。一定要带到啊,我挑了好久的伴手礼。拜拜!”说着把牵狗绳也一并塞过,重新按下一层按钮。

欢喜心里咯噔一记,眼角发现甄真的背影僵了僵,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回到公司才发现,她不在的这短短几个小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人表情都讳莫如深,一脸的“佛曰不可说”。

据庄采采友情透露,唐舜华在会议上狠狠铩了一把连越的风头,不仅点名批评,甚至质疑他带领团队的合作能力,更让迟到半个多小时的连越全程站在门口,连冷板凳都没得坐。

而在连越位置上坐如针毡的林佩,因为是广告专业毕业,被破格升职,调任品牌广告客户部成为AE。

刚刚入职的沈欢喜,因为是连越一力主张留下,自然沦为全公司最不受待见的新人助理。具体体现在,她刚放下编织袋回到办公间,就被小吴把字纸篓塞了个满怀:“帮忙去倒一下。”

“我不是——”保洁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被告知她的办公桌已经被调到杂物间门口,推开门就是消防通道尽头的垃圾桶。

欢喜怀着沉重的心情,准备去和连越甘苦与共,却发现刚被当着全公司点名批评的连越,正在苦中作乐,和一个企宣部新来的妹子调情。两人交流广泛,先研究什么程度的波浪卷更适合她的脸型,顺便探讨了一下波伏娃和萨特自由开放的两性关系等深刻哲学问题。妹子一脸崇拜,听得双眼直冒小星星。

连越正好抬头,一眼看到她,彬彬有礼地打发走妹子:“我还有工作要处理。我有你的电话,回头联系?”

妹子含羞说:“一定哦。”然后听话地道别。

欢喜把中午殚精竭虑不辱使命的工作结果汇报了一下,连越瞄到她手上的盒子,随口问:“这什么玩意儿?包得还挺讲究。”

欢喜舒一口气:“一个叫蓝绍纶的人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说——”

不料被他皱眉打断:“你离这人远点儿!”

“……怎么了?”欢喜被他语气里的严肃吓一跳,茫然问道。

“那姓蓝的不是什么正经人。”连越满脸凝重地说:“要想在明唐待得长,就别跟这家伙扯上什么瓜葛。否则别说过实习期,连待满一个月都难。我也不是什么事都能护着你,自己好自为之。”

连越长得漂亮,谈吐举止都有点阴柔之气,说话向来迂回婉转。就譬如眼神,他看人的时候从来不是直截了当盯着看,而是微微眯起,让眼波慢慢地流转过去,一波三折让人琢磨不透。能让他一反常态正经起来,说明问题很严重。

欢喜对这种故弄玄虚没什么反应,说:“蓝绍纶到底干了什么让你这么紧张?”

“他就是附近酒吧里一混子,最爱拿副扑克牌到处找漂亮姑娘算命,私人生活作风之混乱,令人发指。”

欢喜哭笑不得:“这话好耳熟,我上午还听见庄采采他们这么评价你来着,一个字都不差。”

连越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蓝绍纶跟那个母老虎甄真认识,说不清什么关系好像挺复杂。有人看见过他俩在消防楼道吵架,姓蓝的还打了甄真一巴掌,她都拦着没让叫保安。我最讨厌这种动手打女人的家伙,什么素质啊你说,真是一点风度都没有。我从小——”

“你等一下等一下”,欢喜把严重跑偏的话题拉回来:“他俩认识,所以呢?为什么我也认识他,就会因此被炒鱿鱼?”

连越闲闲倚在窗台上,转过头朝外看,“以我多年万花丛中过的经验,他俩之间必须不简单。相爱相杀这种戏码,最容易殃及池鱼。从那以后,差不多平均两个月吧,姓蓝的就能在甄真眼皮子底下追走一个前台。所以明唐的前台总是不停地换,林佩算是在他无赖攻势下坚持最久的一个。”

欢喜唔了声道:“说明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不是什么好办法,遇上对魔术和礼物完全不感冒的妹子,比如林佩,立马就没辙了。你说他成功率要真那么高,怎么偏偏在林佩这儿碰一鼻子灰?”

连越眨了眨眼:“林大小姐眼光何其高,那是一心要找二代高富帅来作配的,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居无定所到处混日子的沪漂。其实要论长相,她也不差。我就不大喜欢那种劲儿劲儿的乔张做致,整天嚷嚷着家里快要拆迁了,看谁都是凡夫俗子。其实满上海,这种表面光鲜实际上全家都住老破小亭子间的弄堂公主多了去。总之他们的事儿你别掺和,懂?”

“哦,懂了。”欢喜扬了扬手上的盒子,解释道:“你误会了。这东西是他让我带给林佩的,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哎,你也才第一天上班,从哪儿打听来这么多小道消息?”

连越朝妹子远去的背影吹了声口哨,说:“企宣的薇薇安刚告诉我的。这就是颜值的魅力,你要不要具体感受一下?”

欢喜立刻服了,退后一步拒绝道:“别别别,我这人比较保守,对师徒恋一向深恶痛绝。”

连越一脸不识货的鄙夷:“谁是你师父了?我可没答应收你做徒弟。好好的孤男寡女,立马少了无数可能。”

“那、那就恩人吧。”欢喜被孤男寡女四个字惊吓过度,双手抱拳说:“这年头也不作兴以身相许,恩公的风流倜傥,小的实在无福消受。”

后来她才知道,人一旦有了某种本事,是很难忍住韬光养晦的。情圣连越把他与生俱来的桃花运发挥得淋漓尽致,不到三个月时间,足足换了十二位女朋友,受害者遍布整个商圈七栋办公大楼。据说已经集齐十二星座,下一步是实现染指五十六个民族的宏伟夙愿。

因分手费给得阔绰,至今没惹出什么大乱子。分手后还能令妹子们念念不忘缅怀良久,更坐实了花花太岁的名声。

和他朝夕相处的欢喜,还能保持清白实属不易。尽管如此,仍需每天替他处理大量妹子们爱心投喂的各种巧克力零食,以及在妹子们的仰慕者上门单挑时,发挥空手道的威力,顺带学会了用五国语言骂“混蛋”。

绿萝总说连越这助理找得不亏,连私人保镖都兼了,不涨工资简直没天理。

那天的入职启蒙,结束得莫名其妙。江知白不知几时站在门口,咳嗽一声,沉着脸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打情骂俏。沈欢喜,你现在立刻马上,过来一下。”

欢喜忐忑地跟他去到影棚,发现所有人员已经就位,但都处在停工状态。

七喜臊眉耷眼趴在角落,毛茸茸在爪子搭在鼻子上,乖巧得判若两狗。一见欢喜,立即垂着耳朵呜呜两声,委屈得不行。

江知白眼刀锋利得能杀人,冷声质问:“你对七喜做了什么?”

欢喜愣愣地看着他:“你几个意思,我能对它做什么?”

“它平时不这样。”

“我怎么知道它平时应该什么样?”

摄影师阿淳上来打圆场:“大家都先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现在不冷静的是他。”欢喜瞪着江知白:“简直莫名其妙!上来就乱给人扣帽子,你对我有什么看法跟我无关,拿不会说话的动物来挑事不觉得下作?难道我还能咬它不成,我咬得过它吗?”

庄采采朝这边瞟一眼,温情脉脉地火上浇油:“好可怜哦……都没精神了。欢喜你也真是,怎么没照顾好它,你看它多怕你。”

欢喜的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我也怕你这张唯恐天下不乱的嘴,怕得要死,是不是就能马上去告你虐待我?”

庄采采立刻眼眶泛红,娇弱地躲在江知白身后,咬着唇道:“我……我也没说什么啊。只是担心它会不会中暑了,狗狗比较怕热嘛……”

“所以它怕热跟我有什么关系,天是我让热的吗?我扛着那么多东西,跑了一个中午在大太阳底下把狗带回来,还得边走边给它打扇子否则就是失职?我又不是狗的助理!”

因为对姓江的没什么好感,怼起来是有点刻薄。江知白对她的忍耐已经濒临极限,挡在庄采采身前毫不客气地反驳:“扛多少东西是你的事,那是你的工作。去取样衣和拍摄道具,明明可以申请公司物流,多少面包车随你用。非要拉着七喜在街上跑,舍易取难卖惨博同情,就可以推卸责任?”

欢喜愣住。她压根不知道这回事,也没人交待过可以用公司的车。

阿淳把他俩拦开,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呢跟伊西斯也不是头回合作,之前拍过不少专题,七喜对出镜也很习惯,基本没出过问题。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七喜被你接回来以后,一直坐立不安怎么都哄不好。它现在这个状态,完全没办法配合。所以想请你过来了解一下情况,路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庄采采不住点头,附和道:“今天要拍十几套衣服,大家任务都很重,现在连三套都拍不完,出了问题着急也是人之常情。再说狗狗是无辜的啊,你这什么态度嘛!”

说完轻手轻脚地挪到门边,趁没人注意溜了出去。

欢喜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面,觉得恨荒诞。

连越和甄真的水火不容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自己难免跟着受连累。甄真既然卯足了劲要抓连越的错处,第一步肯定是先设法赶走她这个小助理。这不,没凭没据的,麻烦就主动找上门。庄采采和其他同事的态度,已经很说明问题。

不管怎么说,狗是经她的手带回来,再加上影响拍摄进度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口锅无论如何背定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庄采采搬的救兵及时到场。甄真进到内景棚,眼风在所有人脸上扫视一遍:“你们在吵什么?” bUnIi/NaicpGmKzneSYwUCrNLYO+jRUdBb9yaqcEV0U9GG3KAcJahbzn6T1qsuF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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