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维光下意识扭过头,紧闭着眼,连呼吸也停顿。耳旁响起“嗤拉”一声,身上却毫无痛感。
再看时,那把餐刀捅在墙上的水粉画上,刺破了画布,跟他的耳朵相距还不到两厘米。
唐舜华快意地欣赏眼前这一幕,红唇似着了火的玫瑰,嚣艳而狠戾。他的愤怒和失态,让她每一个毛孔都涨满复仇的快感。
孙维光惊魂未定,左脸已挨了一记狠辣的耳刮子,被打得眼冒金星。不等他缓过气,右脸又是一下。噼里啪啦的抽打声在寂静里回荡,唐舜华不说话,全部力气都用来重复机械动作,像个沉默的伐木工。她早已不是当年任由鱼肉的柔弱女子,这点羞辱和疼痛怎抵得过往事炼狱。
左右轮刮,扇得孙维光双颊高高肿起。尖锐的指甲挖破了表皮,唇角很快有血线流下。他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大吼:“够了!还有完没完?!你这个疯女人!”
唐舜华的双手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几乎是一秒之间,她从狂暴中恢复平静。旋一个身,姿态优雅地回到桌前拿起电话,表情无辜地问:“要帮你报警吗?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最多也就是个‘家庭纠纷’。”
停顿了小半分钟,似乎在给他时间考虑。然后她接着说:“我拿着这把刀,在你身上割出百十来个血口子,只要每道伤痕不超过三厘米,伤情鉴定就连‘轻伤’都算不上。又或者,把指甲一片片挑下来?从哪只手指头先开始呢,你来决定。哦对了,我是有过精神分裂入院记录的,万一犯起病来错手杀了人,好像也用不着负多大责任,对吧?”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就是所谓的法律漏洞了。原来无耻这么快乐。
孙维光呼哧喘气,眼珠瞪得发红,绷住了一言不发。半晌,垂着头低道:“连越现在……”
这个名字让唐舜华重又化身愤怒的母兽,厉声喝止:“你不配提他!”
手机铃声大作,打断了冰冷的对峙。
唐舜华看一眼屏幕上顾秀谦的名字,绷得僵直的肩膀稍微松懈几分,摁掉了没接。那边锲而不舍继续回拨,叮叮咚咚的响声里,她徐徐叹出一口长气。挥手对Allen道:“让他滚吧。”
黑衣青年松了手,仍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四人站成一排挡在孙维光面前,直到他如丧家之犬般夺门而出。
唐舜华失魂落魄地走进卫生间,在洗手台前站了很久,觉得镜子里的面容很陌生。双手开始传来热辣的痛痒,抬起来看时,才发现掌心充血通红。右手中指的指甲刮断了,渗出一点红痕,关节全部肿起,祖母绿戒指卡在上面。戒圈深陷进皮肉,勒得死紧,根本捋不下来。
应该感到开心不是吗?她想试着笑一笑,嘴角慢慢咧开,神经质地抽动两下,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
公司出了事,火烧眉毛,连越这些天来得都比往常早。电梯门刚打开,就冲进来一个穿铁灰西装的男人,没头没脑地乱撞,把欢喜挤得差点摔一跤。连越忙去扶她,对那没礼貌的男人斥道:“你怎么回事,注意点儿!”
男人没有道歉,只是本能地循声抬起头。面孔是铁青的,神色至为阴沉,两颊遍布凌乱交错的指印。两人在逼仄的空间里对望,时间如同静止。连越心一沉,拔腿就往唐舜华办公室的方向跑。
欢喜后来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孙维光。
糟糕的事不会只发生一次,新仇旧怨像约好了似的,都赶在节骨眼一齐找上门来。
还没到午休时间,公司附近的Mall人很少。六层茶餐厅靠窗的角落,能透过玻璃看到对面大楼进进出出的商务人士。
虽是阴天室内,年轻的女人仍戴着墨镜,遮去大半张脸。打理精致的浅褐色梨花卷堆拢在肩侧,裙衫精致考究。夸张的是,桌面上居然还摆一只爱马仕喜马拉雅钻扣铂金包,引得来往行人都忍不住多打量几眼,以为是哪个三线小明星走出金屋与民同乐来了。
女人面前放了杯凉透的特调花果茶,见要等的人到了,才慢条斯理摘去墨镜。
欢喜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看了眼时间,也不打招呼,直接道:“我挺忙的,有什么事长话短说。”
林佩把脸转向一边,目光悠闲地落在明唐大楼前忙碌的人群中间。眼线画得微微挑起,在眼尾拉得很长,下眼睑却又很明显的红痕。像哭过,也可能是最新流行的桃花眼妆。
她看得很入神,欢喜本来就不多的耐心很快消磨殆尽,敲了敲桌子提醒道:“你在看什么?有话快说。”
林佩还是没有回头,浅然一笑:“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想起当时上班的日子,觉得像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明唐的日子有什么可值得你回忆?”欢喜耸耸肩:“偷窃原创设计,被业内通报封杀算不上令人骄傲的成绩。”
两人相对无言好几分钟,期间服务生过来递过一次茶水单。欢喜也懒得翻开,只要了杯免费的常温柠檬水,是不打算久坐的架势。
林佩端起果茶润了润嗓子,才把脸转向对面,稍抬一下眼皮,开场白是:“沈欢喜,我一直很讨厌你。”
欢喜没所谓地晃一晃脑袋,坦诚道:“我也讨厌你,这大概是咱俩唯一能达成共识的地方。”
“你!”
“OK你很讨厌我,我们彼都此讨厌,然后呢?我应该为此感到难过,还是哭一场表明心迹?”
林佩的怒气总是很容易蓬勃炸裂,手里的杯子重重顿在桌面上,语气刻薄:“装模作样又恬不知耻,这大概就是他们总喜欢往你跟前凑的原因。”
欢喜反应了好一会才大概琢磨明白她话里的“他们”都指谁,看向林佩的眼神中有七分调侃三分怜悯:“你现在不也在往我跟前凑?是我主动要见你的吗?既然讨厌何必给自己添堵,你说你是不是贱啊?”
说完这些,欢喜站起身准备离开。林佩大概的确有事要找她谈,飞快地调整了一下情绪,抬手拦住她:“你我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都是某些人手里的棋子罢了。我要说的事,对你很重要,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欢喜瞄一眼她环佩叮当的细胳膊,更不乐意了,“你想说我就一定要听?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今儿出来这趟我就当散步锻炼身体,也没兴趣跟你讨论关于棋子的自我修养。行了,就这么着吧,你把手拿开,我还要回去上班。”
林佩被噎得上不来气,终于意识到跟她呛声绝对占不到便宜。她抿紧了唇,从牙缝挤出一句:“跟沈望有关的事也没兴趣吗。你到底听不听?”
沈望的名字到底让欢喜心跳乱了一拍。犹豫两三秒过后,免为其难地重新坐下,“我重申一遍,时间很宝贵,你有话最好开门见山直接说。再这么东拉西扯,那就恕不奉陪了。想听什么我自己会去找他说给我听,用不着在这儿看你唱戏。”
欢喜的话,准确地刺中了她心底的隐痛。被偏爱就会有恃无恐。他们已经亲密到这种地步了吗?想听什么就去让他亲口说?这是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示威和炫耀。
林佩火气上冲,在脑海中一点一滴地搜刮怨恨。从克莱恩公司的合作被截胡开始,到江知白和前女友的往事曝光,再到欢喜为此遭受的网络暴力,最后是那些传遍明唐内网的偷拍照真正的来历。其中还掺杂了很多她和沈望的交往内容,逻辑顺序略有点混乱。指控层出不穷,争先恐后地要从嘴里滔滔而出,后半部分已经变成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桩桩件件,在她口中描述成任谁也不能置若罔闻的阴谋。最令人胆寒的是,这些并非全是捏造。林佩的表情逐渐难以自控,快慰中夹杂着痛苦。原来在一个不明真相的人面前揭发黑暗,比跟那些心知肚明的人在一起保守秘密更加酣畅淋漓。
当她说到尾声,欢喜面前的柠檬水也已经喝掉三分之二。她招手续了一杯,除此之外一直保持沉默。
林佩说得口干舌燥,喘气太急,喝水的时候不小心呛住,捂着嘴一顿狂咳嗽。停下来以后,她挑起眼梢看了欢喜好一会儿,发现对方的平静不像是装的,高昂的兴致顿时被浇熄大半。
“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居然无动于衷?”
欢喜的眼睛很亮,扬了扬下巴说:“你继续啊,我洗耳恭听着呢。”整件事听起来像一部中西混搭古今糅杂的苦情戏,她就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自己活成个八点档狗血连续剧,还是不看不行的那种。
林佩握紧的手有点颤抖,直勾勾地盯着她:“你不相信?”
这是句废话。欢喜把杯子推到一旁,再次提醒道:“以你一贯以来人品和做事风格,我实在很难找到照单全收的理由。”
林佩脸上红白交替一阵,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跟手上实实在在的好处比起来,别人的劝告果然都是耳旁风。说白了你有什么可值得清高的?我俩其实没什么区别,就像……不对,比我当初还要蠢。我起码还懂得回头是岸,给自己找条退路,你呢?他今天捧你有多高,来日就摔得有多狠。”
林佩的故事并不长,其中关于新品画册被盗流入市场的那一段,和沈望所描述的完全相反。在这个版本里,她和沈望是有过一段“不得不说”的关系,连细节都生动丰富,差那么一点儿就详细到具体姿势和体位。
欢喜胃里泛起阵阵恶心,想的是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大冷天的跑来听一段黄色单口相声。
林佩说到这儿已经镇定下来,最初的紧张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恶作剧般的心态,把脸凑近了问:“你是真的那么信任他,一点都怀疑?还是压根就‘不敢’相信?你只是害怕真相,不肯接受现实罢了。”
欢喜走神了一霎,她就趁虚而入,冷笑着继续说:“沈欢喜,你心里其实清楚得很,你和沈望压根就不是一路人,从头到脚有哪里般配?他是什么身份,你再看看你自己,如果不是另有缘故,他凭什么花这么多时间精力挑上你?图你学历低,图你家里穷,图你头发长见识短,还是图你粗鲁野蛮?”
欢喜把剩下的水喝光,又摸了摸滑落到颊边的长发,方云淡风轻道:“哦,原来我有这么多独特之处。可能他觉得一穷二白还会打架,跟那些妖艳贱货很不一样啊。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林佩胸口不住起伏,沉浸在恶毒的恣意里,总结道:“韩剧看再多,人多少要有点自知之明!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又没见过世面,究竟能了解他多少?对他的事业有帮助吗?不要以为会织个布绣个花就有多了不起,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真拿自己当盘菜。”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我确实有点慌,对他的品味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你现在还有心情讽刺?”林佩哼了一声,“贬低我并不能让你显得更聪明。好赖话不分,你早晚要吃亏!”
不矫情的人,往往也容易吃亏在不够矫情。挨完连珠炮似的一顿贬骂,欢喜微微皱眉,拿出做高考模拟题的劲头,把林佩这一大堆话的内容归纳起来,做了个中心思想提取,说:“我来给你捋捋。你意思是,跟我这种贫民窟女孩八竿子打不着的沈大少,从我进明唐那天起就各种花样百出地使绊子,中间还忙里偷闲跟你谈了个恋爱。你被他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被利用过后又一脚踢开,然后他现在对我故技重施,你就来友情提示我看清他的真面目,顺便组个团反抗这种毫无人性的感情诈骗。而幼稚无知又好骗的我,应该感激你的古道热肠,我理解得对吗?”
林佩一边摇头一边瞪着她,露出不可救药的惋惜之色:“我真想不通……像你这么固执又愚蠢的女人,为什么总是有好运气。”
“感慨完了吗?如果你今天要找我说的就这些,那我确实不感兴趣。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欢喜起身要走,再次被林佩叫住。她从包里拿出一张菲薄的纸,方方正正比名片大一些,推到桌子对面:“我的一面之词呢,你听不进去也不要紧。沈二小姐说的,总该有几分可信吧?她托我来传话,给你提个醒,顺便做个交易。合作顺利的话,对你和明唐都有好处。”
图穷匕见,这才是林佩真正的杀手锏。
欢喜的背影僵了僵,终于还是坐回来。她这辈子第一次看见支票长什么模样,分不清是对公还是私人账户,签章处既有手望集团下属分公司的财务章,也有承兑人签名,三个龙飞凤舞一气呵成的中文汉字:沈妙吉。
她眯着眼分辨了很久,黑色连笔非常漂亮,不太像一般女孩子能写出的字体,流畅又犀利。金额栏里的是繁体正楷,和阿拉伯数字的一串“0”相互呼应。欢喜默默数了两遍,是个不至于太夸张但也绝对称得上巨大金额的数目,大概就和中了彩票头奖差不多。
林佩表情复杂地说:“听说你家里还有个瘫子奶奶?只要不是挥霍无度,这笔钱够你俩过完下半辈子绰绰有余了。”
欢喜回过神,想起林佩方才说过的“给自己找条退路”。这想必就是她的退路和靠山。
“她想从我这里买什么?离她哥远一点?”印象中,沈望提起妹妹的次数并不多,只言片语里,兄妹关系似乎并不怎样。她把那张代表着天降横财的纸扔回桌上,扯扯嘴角算作笑:“这种支票不是通常都由父母来开的吗,找你传话是个什么路数。”
“说你蠢,还真是一点都不冤枉。当然没这么简单,否则这世上钱也未免太好赚。沈望跟你逢场作戏罢了,你以为你那点可怜的所谓‘爱情’,挂上个装傻无辜的幌子就能漫天要价了?你哪里值得上这个价。不过也用不着太紧张,沈二小姐人很好,跟她那个狼心狗肺的大哥可不一样,她是在帮你。”
林佩知道欢喜现在有很多疑惑,无懈可击的镇静也已经出现瓦解的痕迹,反而不慌不忙了。招手叫过服务员,挑拣询问老半天,才又选中一款玫瑰香饮。
在等热茶泡好的间隙,她把嘉年华上沈妙吉扮作埃及女郎买走缂丝衣的事给说明白了,难得这次竟然能把意思表达得清晰完整。
“不然你以为,同样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我,又怎么会对沈望所干的勾当了解得那么清楚?刚才告诉你的,也是沈二小姐想让你知道的。她不忍心看你被继续蒙蔽下去。与其被沈望摆布,不如跟她光明正大地合作。”
欢喜并没有太吃惊。到目前为止,林佩所说的,和沈望承认的基本上出入不大。他确实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来历,在第一次正式认识之前已经留了心。沈妙吉若是出于同样的理由而故意主动接触,也不算稀奇。她想起嘉年华过后,莫名其妙收到的那瓶香水,原来是最早的试探。
欢喜听见自己的心跳得砰砰作响,只得抱着胳膊压在胸前,直奔主题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想合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