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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折戏
以血还血

“认识那么久,连你的办公室都是头一次进来。”

林佩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叠着腿,因为心情紧张,手指一直交错紧捏着。她瘦了些,下巴变得更尖,精神很颓废,精致妆容也像浮在面皮上似的不熨帖。许是刚流过眼泪的缘故,下眼线有点晕开,光彩尽失。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是来展览她的悲哀和不解,以一个被辜负的姿态。尊严里夹杂着卑微,又或者,两者都无所谓。甚至都用不着闹,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无言的诘问。存心要让他为难、内疚、心疼——如果还有这种可能的话。

“也是最后一次。”沈望把转椅调过来,面朝着她,眼底丝毫不见波澜。

看来终究是妄想了。这个男人的狠心凉薄,简直不像血肉铸成。在他眼里,这段关系一开始就不对等,收买与出卖,仅此而已。她憔悴也好,痛苦也罢,把自己降到不能再低,完全是仰视的,统统没有用。那些在酒吧愁闷买醉的深夜,在自欺欺人和患得患失里度过的每一个白天,显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被明唐扫地出门后,沈望不肯再同她联系。电话永远是转接语言,到以前常去的几个会员俱乐部找他,每次都不在,就算在也不会现身。那些曾对她笑脸相迎无比殷勤的经理、酒庄老板,变脸比天气还要反复无常,很快换了副面孔,用明显敷衍的借口来打发。

拆迁的暴发并没有带给林佩足够的底气。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领班,用司空见惯的眼神打量过来,点了根烟笑着劝道:“妹妹,这里不是你耍脾气的地方。回去慢慢想啊,哪有想不通的?男人就那么回事。”

诛心也不过如此。她那点家底,连俱乐部会费的门槛尚且够不着。没有沈望在旁撑持,她就什么都不是了。像一副用旧的隐形镜片,公子哥儿们心血来潮的消遣,日抛、月抛还是年抛型,没太大区别。

林佩算不得太聪明,也绝对不蠢,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利用价值已经告罄,可以挂牌清零了。其实这天早晚会来,只不过她自作主张的莽撞,让结束更加难堪。

可她实在想见他一面。女人总有种与生俱来的盲目自信,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我不习惯把一句话重复太多次。”沈望轻轻拧眉,语气何等冷淡,又仿佛带着疑惑,“上次还说得不够清楚吗?你已经给我惹了太多麻烦。我捞你出局,从此两清。”

“两清?怎么清?”林佩听到这里,心里止不住地打寒战,“如果不是想帮你,我根本不会一时糊涂去冒险!我为你做了那么多——”

沈望冷淡地提醒她:“每一次,我都支付过报酬,只多不少。”

真是自取其辱。一个男人肯让一个女人颜面扫地成这样,根本是不爱的,才会连逢场作戏都懒得。

她激动地说完剩下的话,即使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我到底怎么你了?林小姐,严格来说,我们只是认识,算不上很熟。”

是了,他的确给过她似是而非的希望,有意无意地暗示,然而从不曾落到实处,连话柄都找不着。细细回忆起来,那真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沈望年轻英俊,身家惊人,言谈也温雅渊博,手笔更是阔绰。带她出入的场合,是完全不同于弄堂市井的另一个世界。这让林佩觉得自己是真的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比梦想照进现实还要完美无憾。他们之间的相处,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主导节奏和分寸,周到得挑不出任何瑕疵。

最让人费解的一点是,沈望从不碰她,也没说过喜欢和爱。不曾亲吻不曾拥抱,连稍亲密的肢体接触都没有过。林佩只当他家风保守,又有君子风度,不像那些贪色猴急的纨绔,于是也不着急。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往往更容易厌倦,她乐得展示自己的矜持,总以为有长远可期。

如今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只是不感兴趣而已,送上门都不屑。

“我下午还有个会,得提前做准备。这样,大家都节约点时间,你开个价。只要不是太过分——”

“沈望!”林佩忍无可忍打断他,激动的嗓音里带了哭腔:“我不是来找你要钱,你当打发叫花子吗?!”

“没哪个叫花子敢在我办公室拍桌子瞪眼大吼大叫。你到底想要什么,直接说。”

林佩愣住了,眼泪滚滚而下。她还能从他这里要到什么呢,除了冷漠和厌弃。她感到被愚弄的羞耻,偏偏连一句站得住脚的反驳都说不出。最初确实是奔着钱去的,这点她心知肚明,他也是。

沈望的耐心用尽,打开支票簿刷刷写了几笔。还没抬头,寂静空间里响起清脆的碎裂声。茶几上的陶杯被她抓起来砸向墙壁,茶汤淋漓四溅。林佩脸色惨白,所有力气都在那一砸里用尽了。

“你仗势欺人!”

沈望站起身,安静地看了一眼地毯上四分五裂的陶片,按遥控打开合页帘,明净的落地玻璃窗外,街景像微缩模型。

“林小姐,我是在给你开支票。如果这也算‘仗势欺人’……你从这儿往下看,有几个人能有被支票从天而降砸在脑袋上的运气?”

“这算什么,封口费?”她切齿:“我要是不肯收呢。”

沈望不答,蹲下来捡起被砸碎的茶杯残片,在手里掂掂,语气不无叹惋:“这个杯子,是1643年最早的柿右卫门样式,满世界也没剩几只了。”他顿了顿,反问道:“非法损毁他人财物,牵涉金额巨大,如果通过法律手段解决,大概会判多少年?”

沈望没诓她,这只来自日本佐贺县有田町的名贵古董瓷器“有田烧”,采自天草陶石,上釉用的是中国“赤绘”古法调色,年代久远,是现今存世不多的珍品古董。

林佩有点慌,把这句话翻来覆去理解了好几遍,腿一软,重新跌坐回沙发上。

沈望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从容地撕下支票,和茶杯残片放在一起:“你是想跟律师谈,还是我俩接着聊?”

剑拔弩张的气势陡然崩断,林佩的眼神逐渐疯狂。人若去过了繁华仙境,又怎么舍得折回破旧曾经呢。可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摆在眼前的选择很明显,要么收下支票,要么倾家荡产官司缠身。

激怒沈望的后果可怕到超乎想象,他万一把事做绝……林佩颓然地伸出手,把那张轻飘飘的支票拿起。也没去看上面的数字,当着他的面放进手提包。是妥协,也是示弱。

沈望双手抄兜,俯身认真地看了她好几秒,说:“林佩,所有事到此为止,给自己留点余地。我已经待你不薄。”

彻底无可转圜了。林佩躲开他的视线,浑身阵阵发凉,再也不想多待一秒,站起来跌跌撞撞朝外走。门刚打开一道缝,手却停住了,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如果不是我说要去找沈欢喜,你今天也不会见我对不对?”她在唇边挤出一个惨然自嘲的笑,终归还是不甘心,“全都是因为她吗?这一回,故技重施还是来真的?”

话未说完,沈望忽大步上前,抬手撑在门上,砰一声关严。巨大的响动震得林佩心脏抽紧,下巴突然被捏住。那力道一点点加重,使面孔仰起,被迫正视他的眼睛。

“你知道我是谁。”他一字一字的说,“不要去打扰她。”语调何等轻柔,内容却带着寒彻骨髓的意味。

“沈望……你够狠。”

房间重又恢复寂静。沈望揉了揉额角,回到办公桌前整理等会儿要用的文件,按下对讲免提,淡淡吩咐:“让保洁进来收拾一下地毯。”

左一鸣从里间踱步而出,考虑了足有三分钟,斟酌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方便插手。这个处理方式,恐怕不大妥当。将来沈小姐——”

话到三分,不必说尽。从沈望认识欢喜,想方设法获取她的信任,试着把她逼出明唐,再到他们真正开始交往……他做了太多矛盾而不合逻辑的举动,左一鸣从头到尾全看在眼里,自然会有疑虑和担忧。

沈望默一默,不想继续讨论下去,“开完会再说。”

下午的集团会议,沈妙吉迟到了足有一个半小时,是前所未有的事。即使对大哥有再多不满,她从不在工作上乱使性子,这也是沈立对这个女儿颇为器重的原因。然而今天很奇怪,沈妙吉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缺席了,提前没打声招呼,事后更不作任何解释。偶尔从笔记本上抬头,扫过沈望的眼神里带着难解的玩味。

沈望今天也有点反常,神情比以往更沉郁,拿不出多余的精力来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离时装周只有不到四周时间,明唐的第一批秀款样衣提前赶工完成。所有人都沉浸在力挽狂澜的喜悦里,唯独杨叔高兴不起来。

他是第一个发现样衣有问题的人。肉眼去看其实很难找出差别,但多年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一定有哪里不对。这种很难解释的惴惴不安,立即引起了警觉。

杨叔把自己关在制版间整个下午,从样衣堆里随机拎出十几件,拆掉内衬仔细检查。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每一款都存在严重问题。

首先是针距不对,比要求的放宽了足有三毫米。针距的长度和松紧,直接关系到面料缝合的紧致度,对悬垂感影响最大。更令人瞠目的是,明唐重金订染的意大利Biella yarn扬子纱,被替换成了普通国产羊毛,导致衣片过于软塌。达不到扬子纱扎实挺括紧密的质感,缝制的时候会直接变形,再精妙的版型裁片也无法体现。

袁宝晟贪图小利,在如此重要的大单上出了幺蛾子。而作为重中之重的手工毛缂,有一多半是普通的机织,图案呆板僵硬,对着光源一照,半点“水路”缝隙都找不见。

绿萝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攥着欢喜胳膊的手抖得厉害,“我、我真的不知道……”

责任固然是要追究的。绿萝当天就被停了职等候调查处理,谁都没法替她求情。明唐若决定起诉海澜,全家会怪罪她害了弟弟。小侄子即将出生,不管是赔偿还是坐牢,袁家都经不起这么大动荡。但这和明唐眼下面对困境的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所有突发事件都是莫名其妙就开始,像无意中触碰了某个黑暗的机关,引发一连串蚁穴之溃。

袁宝晟只是个赶鸭子上架的小工厂主,对服装设计一窍不通,并不知道面料的替换会造成如此巨大的差异,或许一厢情愿地认为,就算有点区别,也没那么严重。甚至天真地想,天桥距离观众那么远,模特把衣服穿在身上走动,灯光一打都差不多。

他一心只想着节约成本,原先谈好的三家缂丝工厂都因为价格压不下来,最终没有达成合作,换成了手艺参差不齐的小作坊。

一顿操作猛如虎,缂毛织料产量大减,品质也达不到要求,最终用在成衣上的不足三分之一,剩下全靠机器编织来鱼目混珠。样衣出来的效果,就是杨叔看到的那样。

这么大的纰漏瞒不住,风声不胫而走。

手望最先作出反应。袁宝晟放弃的缂丝工厂,以最快的速度被手望高价垄断。对方砸下海量订单,连剩余的规模稍小些的工厂也不放过,确保明唐在短时间内再也找不到有实力承接秀款样衣制作的厂家。

这已经不是争不争取得到首秀的问题,连能否参加这届的上海时装周都很难讲。

顾秀谦得讯,正在赶回国内的途中。唐舜华独坐在灯光尽灭的办公室,不许任何人打扰。她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黄昏湿寒,当晚也没有风。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把她的影子投到白墙,很久都没动一下,只是逐渐变淡变稀薄,消失在夜色里。

直到天光大亮,街市恢复喧嚣,新的一天重又开始。

唐舜华从幽思中抬头,却见不速之客堂而皇之立在面前。有点讶异,又是意料之中。他到底露面了,出现在每一场噩梦里的这张脸,孙维光。

而她竟做得到淡淡一笑,“不经过预约,我没有时间见你。”

究竟谁放他进来?是了,助手绿萝正停职,公司现正乱成一团。他向来是很懂得寻找机会的人,半点缝隙就能跻身钻入。

孙维光张开两手撑住桌面,手背上的皮肤皱起,早已失却弹性,时间终究不曾饶过任何人。

他姿态昂扬,“找你谈点事。”先卖个关子,停一会儿又道:“很重要的事。”

唐舜华面无表情,“你我之间,既没有公事,也没有私事。”她并无兴致挑在今日回望前半生。

“啧啧,别那么武断。听说——公司最近出了点麻烦?”

她明白了,孙维光是来示威的。何以偏挑在此刻?威压过后,必定还有所图,这是他一贯的手段。

不管最终目的是什么,唐舜华不愿被扰乱心智,几乎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我说过,没时间见你,也没有任何谈话的必要。你要是还有一点自知之明,立即从这栋楼里消失。”

“究竟谁拎不清?”他平直的嘴角扯起来,“你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合法夫妻。”

耳中血液轰鸣,彻夜未眠,整个人有种疲惫到极致的亢奋和清醒。她只是不知道,这场暌违已久的重逢会来得这么仓促。

唐舜华似乎每时每刻都在为此做准备,又仿佛从来没有准备好。多少次在想象里,站在他面前时,不必有任何的质问、控诉、咒骂,不去管世间律法,不在乎任何后果,只要拿出刀子,从这个男人胸口狠狠捅入,一切就都结束了。

所有动作、流程、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演练过千千万万遍,成熟得像一个阴谋。只要他出现在面前,不超过三米的距离,再趁其不备……恨到了极致,多冷静理智的人也会蜕化成本能动物,除了宣诸肉体的暴力,别无他法。

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唐舜华竭力抑制住胸口起伏,余光不自觉滑向茶几。三层塔盘里放着隔夜的西点水果,以及钢叉和餐刀。她垂落身侧的手指扣紧又松开,指甲失血苍白。再抬头时,却是直接按下了座机内线:“有人闹事,叫Allen过来一下。”

孙维光仰面讪笑:“确定不后悔?我带来的可是好消息。”

她一无表情,“除了你横死街头,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称得上‘好消息’。”

两人之间出现短暂而诡异的冷场,谁也不肯率先妥协。

唐舜华毫无惧色地打量他。岁月真是很奇妙的东西,能改变太多人和事。这是张熟悉的脸,又在切切实实存在的陌生里充满了否定感。孙维光也老了,没有人能抗拒时间。或许是相由心生,年轻时硬朗利落的轮廓松弛下来,和所有跟生活较了大半辈子劲最后终于站稳半个脚跟的中年男人一样,眼神里满是油腻的聪明和虚张声势的凌厉。

又过了几分钟秒,四个身量魁梧的黑衣青年突然出现,是顾秀谦留下的私人安保。他这次离国时间比较长,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妥当。唐舜华笑他瞎紧张,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孙维光见这些人连制服也没穿,甚感意外。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已经被一左一右挟制着抵在墙上。

“你干什么?!”

唐舜华随手抄起餐刀,雪亮刃面上映出一张漠然的脸,“好好看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她昂然走到这个男人面前,高跟鞋每叩一下地面,发出的响声都让他更加惊慌。为首的黑衣青年脸上闪过犹疑,“唐总……”却拿不准是否该立即出手阻止。

孙维光开始挣扎,奈何四肢都被死死弹压住,只得运足中气大声呼救。办公室隔音很好,叫半天也不见有任何动静。

他急了:“你、你这是犯法!”

唐舜华充耳不闻,将餐刀粗钝的刃口贴住孙维光的脸:“闭嘴。”

森寒的触感令他立即噤声。刀刃沿着眼角,很慢很慢地向下划,在皮肤上压出一道白印子。经过面颊、嘴角、再到青筋毕露的脖颈。她秀眉深聚,眼神里有病态的认真,似乎在寻找最佳的落刀位置。

细密的汗珠从额间渗出,孙维光把口气放软:“你冷静一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搞这么难看没必要……”

话音未落,刀子已高高扬起,在半空划过银亮弧线,又快又狠地戳下。 IVfqvfMxGr7hgR+UlS9nEWi2BQNXN3EnW/r5Dhpuqr8raGfQa9W/H4eJ4FVXyKM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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