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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折戏
做你的面首

欢喜终于奋力推开了他,“我现在是在跟你讨论这个吗?”

沈望神色有些落寞,“上一辈的事,我知道得确实比你早,但也不见得比你更清楚。你现在也知道,他们之间积怨很深。我听到的,和奶奶跟你说的,必然大不相同,甚至有可能完全相反。这种情况下,你让我怎么主动去跟你谈呢?如果我站在自家立场上,让你先入为主地觉得是大爷爷当年对不起亲兄弟,你在奶奶面前该如何自处?”

欢喜哑然。歪着头想了半天,又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如果奶奶没有收养你,也就没有我们的相识。可能很多事,冥冥中早有天意安排。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再追究谁对谁错没意义。让祖辈的恩怨在我们手上化解,难道不好么?”

“你知不知道这种巧舌如簧很讨厌?”她再次被他的歪理邪说绕晕,就是仗着她心里有他,才这么有恃无恐。

欢喜还是很气闷,脸上泪痕已经干了,有点紧绷,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沈望被审视得有点燥郁,随手拿起杯子喝水,苍白皮肤被汗水濡湿,纤长秀致的眉目透着锐气。

据说长着这样眉眼的人,都天性凉薄。爱对他来说到底是什么呢,对有些人是本能,有些人却天生不擅长。

“让你这么怀疑,是我考虑不周,做得不够好。”他再次倾身向前,轻轻揽住她,“以后我要是再做了让你不喜欢的事,你能不能对我多一点耐心,让我学着去改?”

他虽然没什么两情相悦的经验,但胜在领悟力很强。这种时候,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了。他抚着她的脸细细亲吻,这次很慢很从容,悱恻缠绵。意犹未尽的猛烈卷土重来。亲近她的渴望,盘踞在心里很久了,稍一触碰就能点燃,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压制。

欢喜躲来躲去,被缠得没办法,差点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我不想这么快……”

沈望顺势仰倒在侧,把她捞过来抱在胸前,“已经很慢了。”

她坚持反对:“不行。”

稍一晃神他就趁机追过来,欢喜慌里慌张去找那条不知被丢到哪儿去的领带,“……你到底要干嘛,还想再被绑一次?”

“想做你的面首。”这么令人耳热的话,他说得挑达自然,嘴角弯起一点笑意。

他们对肌肤之亲的态度有很大不同。沈望觉得情到浓时就可以顺其自然,无非是对彼此心意的确认。可欢喜认为这种事是不能随便做的,更何况混乱的此时此刻,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他们今天的亲昵程度,早就超出常轨。她会给自己的言行举止设限,却爱上一个从骨子里就藐视规则的人。

再这样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她有点急了,后悔不该跟他回来。折腾了整晚没睡,情绪和体力都透支得厉害,突然一阵头晕,捂着嘴伏在沙发边上咳嗽。

他这才发现她面颊的潮红很不正常,不太像是单纯因为害羞。在背上拍抚了很久,她才渐渐止住咳喘,伸手探一探额头,温度极烫。

“你在发烧。”沈望心里揪一下,顿了顿,说:“我不是想强迫你。”他揉了揉眉心,“是我有点着急了……”

他内疚的样子让欢喜觉得于心不忍,在他手上轻轻握了一下。

沈望找来退烧药喂她吃下,又是量体温又是敷毛巾,把空调温度调得很高。他也累极了,贴着她躺下,没多会儿就睡过去。

欢喜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把窗帘拉开一点,又是夜色昏沉。室内外温差大,玻璃上蒙了雾气,什么也看不清。

沈望犹在梦中,沉睡的面庞很安静,呼吸平缓绵长。眉宇间褪去醒时的淡漠和凌厉,有几分孩童般动人的青涩,睫毛黑而浓密。

这是欢喜第一次看他睡着的样子,就这么伏在床边,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描了描眉骨的轮廓,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一点点传到指尖。她觉得这一刻很好,于是用力记得。又过了十几分钟,才终于站起身,轻手轻脚地钻进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珠沿着发梢滴落,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高烧过后,浑身虚弱乏力,关节还有隐约酸疼。连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向来身体极好,常年练习空手道,连感冒都是很稀罕的事。偶尔犯个头疼脑热,根本用不着吃药,扛一扛就能过去。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动不动就发烧,隔三差五意外受伤,医院进进出出好几趟。

可如果没有这些波折,也就不会遇上沈望,不会经历那么多丰盛浓烈的悲欢跌宕,更不会开始这段唐突又离奇的感情,是幸运还是遗憾呢。欢喜一直向往简单平静的生活,良爷爷常说,人活一世,能平平顺顺就是最大的福气。如今看来,要实现恐怕很难了。

把最后一盏灯按熄,欢喜轻轻关上门离开。

李妈正在餐桌旁榨果汁,笑着同她打招呼:“沈小姐。”

欢喜脸一热,下意识把头发拨到胸前,挡住脖颈处暧昧的紫红。李妈倒很坦然,端了满满一杯递到她手上,又探着头朝楼上张望。

欢喜强作镇定地笑着道了谢,解释道:“他还在睡。”说完心里咕咚一沉,暗骂自己脑壳昏,说什么不好说这个,太容易让人误会。总不能再追着李妈解释,就只是字面意思的睡,别的什么都没发生。此地无银写脸上也无非就是这个效果了。

她一慌就仰起头咕咚咕咚把果汁全喝光,放下杯子说:“那个……我要回去了。”

李妈大诧:“现在?这也快到饭点了,沈先生要是问……”

欢喜匆匆住外走,“让他多休息会儿,就说我还有事。”

绕来绕去,走出很远才找到晚班公交站。

车子沉默地驶进城区,霓虹渐次亮起。她把头靠在玻璃窗上,突然感到疲倦和难以言说的孤独。意兴阑珊地看着路上的人影,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一口光怪陆离的深井。

转折来得太突然,还需要时间去接纳,但心里已经有所决定。

祖辈的恩怨间隔久远,很难真正感同身受。最初的震惊过去,只剩下遗憾和为难。仔细想想,沈望说的不无道理。她不觉得仇恨和对立值得坚持,无非是把伤害一代又一代地延续。可站在奶奶的立场上,难以释怀也是人之常情。原谅是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怎么能要求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说放下就放下。那是她的一辈子。

欢喜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沈望对林佩的处理方式。这是个矛盾重重太难解读的家伙,心思缜密复杂,最擅长以己之有换己之无,对剑走偏锋有种本能地追索,是真的沉浸其中并兴致盎然。

就像绿萝曾经担心的那样,身居高位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一尘不染的。他是手望的头脑和利剑,肩负太多,一旦有事发生,必然会作出异于常人的决绝取舍。和这样的人陷入情爱纠葛,意味着以后将面临更多难以想象的坎坷。

欢喜扶额叹息,一个比她年长七岁的男人,感情方面却有种生疏的自大和天真。控制欲极强,对身边的一切都傲慢睥睨,人品么发挥极不稳定,有什么理由选了他来爱呢。理智上她知道应该远离这些危险和不稳定,可是又有那么多割舍不下。陷入爱情的女孩子终究是心软的,就算对他仍有怀疑和生气,仍旧难以放开。

到家是晚上六点多,奶奶在摆碗筷,见欢喜回来,也没问她昨晚上去了哪儿。祖孙俩沉默地对坐,欢喜很心虚,一直把脸埋在饭碗里,不敢和奶奶的目光相接。家里少了个人,哪有一点儿不知道的。真要问起来,欢喜也只能照实说。她不愿对奶奶撒谎,也找不出合理的借口。可若是坦白她整晚加一个白天都和沈望在一起,奶奶会是怎样的心情?

忐忑不安吃完了饭,奶奶还是什么也没提,只道:“过两天我要出趟远门,和你良爷爷回苏州。”

欢喜正在收拾桌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抬起头。

“去看看你爷爷的坟。”

她被浓浓的愧怍抓住,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水淌得到处都是。奶奶轻叹一声,“这么大人了,还是毛毛躁躁的,让人怎么放心……”目光里没有责备,却是难以形容的无奈和伤感。

欢喜回到阁楼,在木织机前坐了很久,心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习惯性地把丝线缠上木梭,拿起扣子,一行一行开始缂织。专注让她平静,只有沉溺在经纬的交错里,才能理清思绪,感到安宁愉悦的满足。

这两天过得日夜颠倒,熬了一宿后又昏睡整个白天,晚上反而毫无困意。一个多小时后,手机在桌上嗡嗡振动。

原来爱一个人,连看到他的名字,嘴角都会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欢喜走到窗前把窗扇推开,秋露深浓,清冷的晚风拂上面额。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的沙哑,只问:“什么时候回来?”好像她只是个贪玩的小孩,出门逛了一圈,满足了新鲜感和好奇,总归不会走远。

她不说话。他又道:“欢喜,到我身边来。”

欢喜调整一下呼吸,“现在不能。”顿了顿,让语气尽量显得轻松自然,“明天还要上班。”

沈望心思何等通透,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欢喜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明唐。哪怕事到如今,还是要尽己所能地去弥补。

“你可能会觉得我不自量力。那么大的公司,缺了谁都照样转,不会没我不行。”这些欢喜心里都是很明白的,“我只想做好该做的事,来日或走或留,都能问心无愧。”

人间来去如流,每个人穷尽一生,能背负的也极有限。无非是那几个人,那几件事,那几段情。她是个孤儿,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从小就知道要对自己负责,因此养成了独立果敢的个性,既然作出决定就不会再左摇右摆。

爱情固然牵扯心肠,但人活着总还有责任和道义。她的心已经告诉她,什么是不能逾越的底线,什么该坚守和遵循。一路走来的拼搏,和连越、甄真的情谊,身边人的支持与包容……那不仅仅是份随时可以丢弃的工作。

或许有那么一天,她真的能说服奶奶,和沈望一起实现他们关于缂丝的梦想,但绝不会是现在。

那边沉默了很久,欢喜的眼神渐渐同夜色一起凉下去。她已经做过选择,他也会。

直到沈望的话音重新响起:“我——”

心口传来砰砰剧跳,手心里全是汗,真是好没出息。

她咬紧了嘴唇,然后清清楚楚听到他说,“我很想你。”

“我也是。”

连半秒都没有迟疑,是最真实的回应。眼角一跳,有点热。

“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你这么重要。”他温声道:“既然你想做,就全力以赴地去试试,不必有什么顾虑。”

言下之意,他会等。也有十足的信心和把握,不管走出多远,她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

中秋快到了,明月皎洁透亮,洒下柔和的光辉。欢喜仰头探出窗外,说:“今晚的月亮好漂亮。”

突然就懂了书里读到过的,“人居两地,情发一心”是什么意思。

放下电话,沈望披一件晨褛去洗漱,发现洗脸池子里掉落一根乌黑长发,回想起两人相处的种种,不自觉露出笑意。

几时变得对女人这么有迁就的耐心了呢,近乎一种妥协。他知道她的独特,和以往所遇的女孩子截然不同。心念坚纯,柔韧清刚,有时候不太懂得变通,而这恰恰是她的珍贵难得之处,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如此就算达成共识了,彼此在各自的阵营里公平竞争,凭实力争取一个结果。他喜欢势均力敌的角逐,又自认为是略胜一筹的,因此有足够的从容去周旋和捕获心仪猎物。

唐舜华当然不肯放弃时装周上争夺首秀的机会,所有人都在集思广益抓紧补救。

欢喜的处境本就尴尬,这时候再站出来发表意见,无异于把自己放在风浪之巅,随便说个什么都会被唾沫喷成筛子。即便连越在身后力挺,还是阻力重重。

关于缂丝生产线的市场调查结果出来了,综合数据已经远超过预期,理论上证实是可行的。

大部分人对此嗤之以鼻,她的每一句话都被淹没在层出不穷的嘲讽挖苦里:“是不是跑错了片场?那么想做缂丝,去手望做不是正好?这么仓促,拿一个经验不足的短板去挑战对手的核心技术,专业送人头啊!”

在被窃取的原设计稿里,缂丝原本是个锦上添花的点缀,使用这种工艺的秀款成衣不超过五件,就这也是欢喜费了好大力气才争取到的。一旦要把辅助元素提升成主打特色,就是跟手望硬碰硬,胜算实在难料。

她跟沈望的交往既成事实,在旁人眼里更是板上钉钉的实锤。不反驳也不解释,就等于默认了。欢喜在明唐经历千辛万苦积累的资历和名声,一夜之间全被剥落。

世间事,损有余而补不足。普通人每一次蜕变都意味着极大的痛苦,因为没有太多退路,试错成本极其高昂,步步必须精准无差。这是所有没有靠山,凡事必须靠自己去判断和解决的年轻人共同的处境。

谁会再相信沈欢喜的专业态度和立场?或许还有甄真。是她教会她,要想使人信服,再完美的口才都没有用,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

在大公司就职,某种意义上和马戏团的马没区别。指定的时间里做相同的事,像石磨般绕着场子转圈,被琐碎的事物消磨,又要做戏又要做人,再难也不能口吐怨言。

一切的误解和非议,她咬咬牙照单全收了。只要不被踢出局,去试还有一线可能,不做就彻底一点机会都没有。

这是孤军奋战,也是逆风而行。

欢喜请下一周假,自费去大西北采风调研。为省钱,买了深夜的廉航特价机票。

午夜的机场人不算多,灯光白而刺目,广播声吵得人脑子嗡嗡乱响。

没有送别,没有祝福,甚至不被期待,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没有那么多细腻敏感的心肠,面对任何孤立处境,总能拿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退一步就是深渊的人,必须使自己看上去很好。

就着矿泉水吃完面包,离登机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她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尘封许久的号码。

响了十几声都无人接听,大概是已经睡下。就在要摁掉的瞬间,电话突然显示接通,话筒里传来温和平静的嗓音:“又闹什么妖,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语气里不见丝毫怒气和不耐烦。

仿佛回到上学的日子,有时候大半夜地突发奇想就敢打电话过去,一个专业问题能讨论到凌晨两三点。吵得肚子饿了,又跑到校门口找家烧麦店一起吃宵夜。

欢喜心里一酸,抽了抽鼻子:“张老,是我。”

“我知道是你。闯什么祸了,说。”

还是彼此熟悉的交流方式,张让总是习惯性地挺身而出,给爱徒的冲动鲁莽善后。骂归骂,要多难听就能有多难听,心疼也是真心疼,像一个没有血缘的父兄。

“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是闯祸了?万一我是要去拯救地球呢?”欢喜嘴硬。

张让嗤一声笑,“地球要是沦落到需要你去拯救的地步,那还是没了的好。”

她被噎得倒抽口凉气,稳了稳情绪,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怕输吗?”

对面沉默了起码五、六秒,直截了当道:“怕。”说出这么令人沮丧的回答,一点激励振奋的意思都没有,态度却很疏旷。

欢喜:“……”

对面响起打火机的咔嚓声,他又说:“怕输没什么。什么都不怕的人,往往没有敬畏之心。那不是勇气,只是狂妄无知。”

打完电话,欢喜心里平静了许多。对着熄灭的黑屏,做一个笑脸给自己打气。脑子里还回荡着张让那些硬邦邦又粗暴直接的话,觉得很温暖。

“任何行业都要有自觉性,即认识到自己能力的边界。以你现在能做到的努力程度,还没到好意思去跟人拼天赋跟运气的程度。

最糟的选择不是只有一种选择,是没得选,就只能面对‘失去’这一种结果。既然还存在挽回的可能,有什么必要怕?

心里头那么多杂念,出手就落了下乘,还不如趁早放弃。

……”

欢喜险些就招架不住,弱弱地哀鸣:“你对我啊,是有多恨铁不成钢。”

张让从鼻子里哼气:“我从来不恨铁,只会直接换块钢。铁就是铁,成不了钢。方向不对,何必白费力气。挂了,我要睡觉。”

所以,去做就可以了。黑暗的地方,光才有存在的意义。勇气往往是从“怕”里来,最可耻的落败是输给自己。

登机广播响起,她觉得肩头被谁用力拍了一记,吓得滋溜蹦起。定神一看,连越嘴里叼着登机牌,笑嘻嘻拉了满手的行李。他身边站着的女孩,短头发,一身运动打扮,不是绿萝又是谁?

她走上前,给了欢喜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像你挡在我面前为我打架那样保护你。” x6lABIiFVlETksN3jujbPyNUBFBnW51kZCcryIaCu0P8ea24apgWayJMQanOud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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