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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折戏
蝴蝶不梦庄周

和江知白重新回到那个酒店房间的时候,欢喜还处于梦游状态。

直到他揍完人,又拉起她的手旁若无人走出来,她才渐渐反应过来他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如果没记错,这是欢喜第一次见江知白跟人动手。但即使在这么混乱的状况下,他也没让她看清楚整个暴力过程。

事实上她一直被紧锁的房门关在外面,只听见里面桌子椅子乱响成一片,夹杂着姚可的尖叫和肉体砸在地面发出的钝重咚咚声。摄影师粗拉着嗓门连喊带骂:“我操你谁啊!他妈搞错了吧?!”

估计那几个男的全都被揍趴下以后,房里终于安静下来。江知白的话音冷而低沉,隐隐透出威胁意味:“相机拿过来。”

静了三秒,他说:“把这个女孩子所有的照片,全部删干净,一张都不许留。”

没人敢吱声,想必正在照办。

然后他拎着那只遗落的挎包打开门,一言不发拖着她就走,留下一屋子人仰马翻。欢喜哀哀地叹口气想这大概就是红颜祸水才能造成的灾难,她可真是太有本事了。

他们跑过两条灯红酒绿的酒吧街,停在刚才遇见的街角,欢喜用力把手抽出来,站着不肯再走。

江知白这才站定了,先偏转过头,再一点点将目光移到她苍白颓艳的面孔。微张了唇,口型似在唤她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欢喜的妆面都被汗水和灰尘弄花,浓黑眼线晕开,在眼眶下染出一圈烟熏。长久缺乏睡眠,焦渴让嘴角干裂,长出透明的燎泡。他心头一痛,便下意识伸出手,欢喜却向后一歪,躲开了。

他出现在此时此地,连酒店房号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绝对不是凑巧或偶然。或许事出突然,周宇凡出于各种原因过不来,又或许是绿萝好心办了糊涂事……不管因为什么,这结果都让她很难接受。

欢喜略整理凝固的嗓子,问他:“你让人删我照片干嘛?我为这几套秀忙活一晚上全白费了。删就删吧何必进去就打人,这要传出去以后谁还敢再找我拍——”

他沉声打断:“找你拍网店爆款?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以后不想当设计师了?!”

江知白又惊又怒,不可置信地审视她。欢喜捋了捋头发,不自然地笑一下,说:“我需要钱。”

这话让他冷锐的眉角跳了跳,眼眸中尽是翻腾的惋惜和不解,“这才几个钱,值得你用前途去换?”

他看着她,眼眸里有一丝疑惑和陌生。这不像他认识的沈欢喜。她那么热爱缂丝,把时装设计当成毕生追求,吃苦受累被排挤被误解都在所不惜。这一路以来付出的艰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现在却为了赚一点快钱,选择亲手断送?

“这种照片会在网店上传得到处都是,纸包不住火,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江知白说得没错,这些欢喜又何尝不知道,所以这件事连绿萝都瞒着,远近亲疏都还蒙在鼓里。

她现在是明唐的部门主设计师,将来很有可能担任副线品牌设计,甚至直接给新创的子品牌掌舵——这是毋庸置疑的光明坦途,设计行业里最正统的康庄大道。多少一路名校读下来的专业学生,在离开校园以后变便光环褪尽,如果不能遇到命中的伯乐,一万个人里也出不了一个能留下名字的设计师。任何差池都不能有的情况下,还需要可遇不可求的运气。

这些欢喜现在统统都具备,离东风仅一步之遥,却主动踩进了致命的雷区。

时尚竞争如此残酷,衡量输赢的唯一标准,就是天赋。任何技巧都可以靠勤奋习得,唯独才华无法授予。所谓才华,是指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灵性和创造力。

行业内绝对不能容忍的,除了平庸,就是抄袭。

什么是爆款,某种意义上,就是烂大街的山寨代名词。尤其海澜那种对一线大品牌完完全全的抄款复制,是所有品牌都恨之入骨的卑劣行径。正版销量受损,设计师的心血被窃夺、篡改、践踏,带坏时尚风气……简直人人得而诛之。

照片变成商品,就一定会在各个网页上流传开,销量好盗图也跟着满天飞。她以前的老师、同学、朋友,包括现在的同事,连越还有甄真他们,早晚都会知道。

给这种牌子当托,对以此为生的平面模特来说或许不算污点,但对一个过了明路的时装设计师而言,意味着什么?绝对是钉在耻辱柱上的烙印,职业操守碎一地,身败名裂都算轻的,很可能被全行业永久封杀。

长风渐乱,吹得她一头浓密长发飞舞起来,像海妖。涂满烟熏眼影的眼睑垂下,似两片黑桃叶,盖住芜杂心事。

沉默良久,终于再次开口:“我已经做了决定,会自己承担后果。”

他显然没听懂她指的是什么。轻轻叹一口气,问:“非要用这种方式?如果是因为家里出了什么状况急用钱,我可以帮你想办法。”顿一下,又笃定地允诺道:“只要是你的事,我会竭尽所能。”

她飞快地抬起头望住他,这次没有再逃避,平静又直白地说:“我们不是陌生人,也当不了朋友。今天的事谢谢你,但我不认为有义务对你解释,你走吧。”

江知白便杵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却不忍离开。沉浸在柔和暧昧的光影里,纵有万种风情,却非良人。

欢喜偏着头,试图理清思绪。他是关心她的,甚至有那么一点喜欢过她,但这远不是爱。江知白的挚爱,早在多年前被亲手葬送在海底,他决定用余生来做这段感情的守灵人,以此赎回愧疚,容不下任何打扰。她的爱只好变成单方面的,不被认可,不被关怀,难以拼凑成事实的错误。

这是他仔细思考过后做的选择,把彼此之间的感觉当成一时的软弱和迷惑,那么她就学着接受,尊重他对往事的留恋也放过自己。大约觉得有对她有点亏欠,他甚至主动和明唐解约让她留了下来,没跟她商量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接受这种安排。

欢喜从头到尾都很被动。就像处理一个从来没经历过伤口,毫无经验,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只能胡乱把它包起来扔到心的最深处,不敢去触碰,指望它能自己慢慢痊愈。

一碰就疼,所以不敢碰更不敢回头。她的确很痛,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无所谓,但说不出口。

很多事到后来就会越来越没法看,戛然而止未尝不是一种慈悲。

现在好不容易断干净了,他又觉得放不下,再次以拯救和关切的姿态出现,动摇她的决心,打乱了无比艰难才勉强维持的平静。

“我、让、你、走!”

欢喜终于崩溃,一手紧握成拳,另一只手直戳戳指着他,身体踉跄着晃几晃。江知白愣了一下,几乎是无措地试图上前扶住她,被欢喜一拧身子避过。

她气息不稳,绝大部分力气都耗在不让鼻腔里的辛辣温热冲出眼眶。自觉是在咆哮,其实连控诉也很小声:“招惹我的是你,优柔寡断摇摆不定的是你,说对不起的是你,选择先离开的还是你……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而再地强行插手我的生活,是件特别残忍又自私的事?这到底算什么呢?”

欢喜偏着头,眼神倔强又困惑,“你既然不能接受我的感情,我也有自知之明,不会再主动打扰。你又为什么还要跑来多管闲事?我以后做不做设计师跟你有什么关系?让我难过、羞愧、自我怀疑,会让你很满足很有成就感吗?!”

她边说边退,直到身后没有路,只能抵靠在墙上。“你这样,真的让我很困扰。”

他一个字都无法反驳。第一次直面她的诘问和愤怒,却知道句句都是实情。她是怕了,不要他再靠近,拒绝任何可能的打动和诱惑。

说完这些,她好像才稍微恢复了神志,清醒地给这次见面划上句点:“不,我不想再误会你对我还有舍不得,不需要你的同情、指责和关心。我不接受暧昧,也不喜欢纠缠不清。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承担所有后果。我会遵守,你也一样。江知白,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僵在那里,说不清该怎么描述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是的,在说完那么多决绝的话以后,她还努力地挽起嘴角,露出他熟悉的笑容,然后在心里很轻地说,请你不要再给我希望然后再残忍收回。受过伤的地方刚长出新的保护壳,又要被连血带肉撕下来一遍,我承受不起。

是他先选择放弃,如今没有翻悔的资格。江知白点点头,风吹起白衫的衣角不断拍在腿上,发出破碎的声响。

对峙了足有十几分钟,他说:“让我送你回去,可以吗?”

江知白话音里的伤感和小心翼翼,令她狠狠难过了一下,却拿不出多余的力气像以前一样去心疼和体谅。

欢喜当时就有点上头,硬起心肠拒绝:“你到底听没听懂我刚才说的话?”

一盏招牌灯突然熄灭,夜更灰了,像没有出路的海底渊。

“我不能把你大半夜的晾在街上。”沉默中他突然上前,不由分说地攥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强硬得近乎蛮不讲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内心的脆弱和不确定。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那么抗拒,闷不吭声地拿出全部力气来挣扎。

欢喜无法思考,只知道他在试图一寸寸地捕获她。心跳汹涌,那个她曾渴望过的怀抱此刻触手可及,只要瞬间的软弱就会陷落至灭顶。

极远与极近之间,剧烈的潮水陡然退却。一双手臂把她大力拉出来,切切拦在身后。

一辆黑色轿车不知何时停在几步之遥的路口,男子修眉紧拧,戒备地望着江知白:“怎么回事?他要对你干什么?”

欢喜猛地仰起脸,昏暗中看清了他的脸,如落水之人揪紧浮木:“沈望,带我离开这儿。”

车子载着她绝尘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江知白先是犹疑,继而错愕,却没再试图追上去。沈望或许不知道他是谁,可他早就一眼认出对方。那个在凤凰湖边冒充他,自称和欢喜打水漂的人,手望集团少董。

他仍然记得沈妙吉对这位长兄的评价,城府莫测,刚愎固执,喜怒皆不浮于色。可如今看来,他们已经很熟悉,他也毫无疑问获得了欢喜的信任和依赖。

人在紧要关头做的选择,永远是最真实的。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他当然不能指望她一直留在原地等他走出过往,她有权再做出新的选择,也必定会拥有新的爱情和生活。

她决定放开,他应该成全她的骄傲和美好。

蝴蝶不梦庄周,她只是飞走了。

车子开出十几分钟以后,欢喜才缓过神,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自己的模样,实在糟糕。

她揉了揉被江知白攥疼的胳膊,不确定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路过?”

他不打算隐瞒,冷静地答她:“要知道你在哪儿不难。”

这倒是实话,欢喜的一举一动,早就巨细无遗地尽在掌控之中,这是他处理问题一贯的方式。

她显然没有那么丰富的联想,眼神还是很茫然:“你在跟踪我?为什么?”

沈望聚精会神盯着前方笔直道路,语气平平:“在电话里听到有个男人对你粗声大气地吼,怕是出了事,你又什么都不肯说。我不放心,就过来看一眼。”

在一座容纳几千万人的巨大城市其中一条街道上找到她,带走她,对他来说,就像出门游一趟车河那么简单。

欢喜头皮隐隐发麻,寻思回去必得吾日三省吾身,问自己何德何能。

车子开出很远,路边全是陌生街景。水泥丛林高大逼仄,纷纷倒退着压来,令人眩晕。她觉得菲薄衣衫黏上肌肤,满背全是涩涩的汗。那些拼命憋住的眼泪,到底用另一种方式流了出来。

她扭头看向窗外,“你要带我去哪儿?”

沈望不答,方向盘拐个弯,停在附近公园的人工河道旁,说:“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现在换我问你。刚才究竟怎么回事……他是你男朋友?”

江氏酒业如雷贯耳,他对江知白其人,并非一无所知。但所有搜集到的资料里,都没提过欢喜和这个人有任何工作以外的关系。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难以相信,油然而生一种猎物偏离轨道的紧张和不安。

沈望不是不惊讶的,却一径不露声色。路上稍加琢磨,认为如果在他无所察觉的情况下发生了什么,必定是那趟川西之行。原来妙吉不经意间反复提到的那个男人,竟然还和欢喜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这个游戏,变得越来越有趣。

事情可以计算,人心却时刻都在变化,难以把捉。与其费尽周折再去重新查证,不如直截了当地问她。

欢喜抽出湿纸巾,把脸上乱七八糟的妆色一把一把往下擦,闷声说:“不,不是的。”然后再没有别的话。把心事收得那么紧,直到闷死为止。一腔热忱是这样凉成了灶底灰,内心有多动荡表面就有多安详。

过一阵,她平静地反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你没事就好。”沈望按下车窗,说话时没有看她。

关于这个问题,他已经得到满意答复,并不指望她能倾吐更多。

他们的争执和拉扯,沈望在车里看得很清楚。虽然听不见说了什么,欢喜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她的每一个动作和姿势都在拒绝,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出现得很及时,这就足够了。

欢喜终于把那些斑斓的红黑全都拭净,凌乱乌发间,露出细小苍白的脸庞。姣好稚嫩,似初夏的月芽般清爽。

“第二个问题。”沈望看一眼她身上毫无质感可言的廉价衣衫,露出一小截纤细腰肢,白得晃眼。欢喜平时衣着朴素,通勤的大多数时候都穿普通快销牌子,有时也自己剪裁缝制怪趣衣着,一件白T都能鼓捣出九种穿法。她说,用作品来表达自己的专业品味已经足够,用不着堆砌大牌来展现对时尚的追求,这是设计师的另一种自由。

他想了想,还是用单刀直入的方式:“你匆忙挂了电话,我很担心。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你,免不了动用一些手段——发现这一个多月,你在上海各个地方有差不多二十几次酒店入住记录,时间都在晚上。”

欢喜呼吸猛地窒住,扭头盯住他的眼睛。肩膀僵硬收紧,像一只刺猬乍起浑身尖刺,倦怠的眸子里腾起怒意。

她当然知道沈望的能力,和自己这种平凡讨生活的普通人相比,说是手眼通天也不为过。但她没法把这种“无微不至”的窥探和普通朋友之间的关心联系在一起,也不认为他因此就有资格来当面质问。

今晚发生的糟心事够多了,她实在疲于应付,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约束本能的情绪。听完他的话,只是怒极反笑,扯了扯嘴角作惊讶状,说:“是啊,什么样的女孩子才会每天晚上不停地去各种酒店开房?你猜是在干什么呢,沈先生?真不幸被你发现了,可惜这也不算犯法。了不起就是个道德败坏吧——”

当她认真生气的时候,就会刻意把距离拉远,称呼立即变得冷淡规矩。口没遮拦地东拉西扯,胡说八道起来一套又一套,故作夸张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讽刺。

她每多说一句,沈望的眉头就拧紧一分。 N0KfGm7PasREdsjcNMXCaWjuCP7MGnmj9C71kTMfPz5J5HVTg7muG4fZb2sig07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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