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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折戏
危澜将倾

午夜电台里的DJ在放一首颓靡英文歌,《Everybody Hurts》。配着一把矫情到底的嗓音,说:“最深刻的绝望,永远好过肤浅的满足。”

好像是哪本书里的句子。这是城市繁华的废土上,开出的一捧虚无之花。不听电台简直不知道,原来每天有那么多人,在熙攘的大街上,灯火通明的办公楼,冷漠的地铁车厢,永远堵在路上的士里……消费着这样貌似深刻实则毫无用处的劝解,用以抚慰疲惫身心,就像消耗大量的可乐、咖啡和纸巾。

呼啸的风声与电波之间,总有庞大细碎的悲寂不堪细说。人们在命运的乖戾和年岁的深长里,慢慢接受平凡,竭力遵循世俗的准则,承认自己就是个普通人,生活的铁锤下,总有太多的无能为力。岁数渐长,换来心事增加,热情却狠狠地消磨了。

欢喜塞着耳机,靠在快捷酒店内的墙根边,吃一份半价打折外卖。普通的大标准间格局,背后一墙之隔就是洗手间,里面传来稀里哗啦的抽水声。另外两个女孩子在补妆,低声和化妆师抱怨太累了,皮肤干得都贴不住粉。

薄薄的墙体隔音很差,隔壁有人咳嗽,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开电视看球赛……各种令人烦躁的室声交织在一起。

朝南面有扇很小的窗,能望见远处霓虹闪烁,慷慨亮着整夜光。她飞快地往嘴里扒着食物,趁收工的间隙听一会儿电台,已经是难得的休息。

这座巨大而孤独的南方城市,到底浪迹着多少像她和绿萝这样的年轻人?在夹缝中生存,拥挤而倦怠。前方灯火茫茫,身后一无所有,不得不迎着风刀霜剑走下去。只要心头一点余温不灭,或许再大的伤口,也终将愈合成一道浅淡的疤,如同胎记。

贫穷光环的笼罩,让这对破产姐妹过上了前所未有的拮据日子。

事情要一桩一桩解决,在欢喜的坚持下,绿萝终于鼓起勇气,把背负大额外债的事跟周宇凡坦白了。他没有责怪,只是揉了揉她刚长出来的头发,用肩膀承接了再一次的压力和动荡。

最初的震惊、恐惧和心灰过后,他们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严峻的现实。绿萝问怎么办,其实欢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和之前小打小闹的麻烦都不一样,这次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几十万欠款,或许只够这个城市里某些人开一瓶酒的价钱,对她来说,却个相当庞大的数目。

他们待在出租屋里焦头烂额,熬到后半宿肚子饿了,绿萝去煮了锅方便面三人拿碗分着吃。商量到天明,也只想得出一条路:欠债还钱,其余的顺其自然。

周宇凡的意见是,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牵扯到家人。他清点了存款,留下小部分应急,其余的先拿出来把额度小的先还清了,其余的再想辙。绿萝知道他老家条件也很普通,这些钱原本是存着当首付的。可宇凡说,“我想买房子是为了给你一个家。如果没有你,家也就不在了,我要房子来做什么?”

第二天太阳依旧会升起。所谓顺其自然,并不是什么都不做的随波逐流,而是在竭尽全力以后,有勇气面对任何结果。

刚咽下最后一口虾皮蒸蛋,手机响了,接起来发现是沈望。欢喜回上海以后就忙得晕头转向,都还没顾上好好跟人道个谢,心里有点惭愧。

寒暄了没几句,摄影助手突然扭过头来大吼:“操,别吃那么多啊!胃和肚子都凸出来不好看!”

欢喜捂住话筒都来不及,只好干巴巴应一声知道了。

“你……还好吗?”沈望果然听在耳里,斟酌着道:“有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

她想都没想就说没有,“我蛮好的。上次绿萝的事,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

“何必这么见外。”他轻描淡写止住那些客套,问下一次什么时候有时间出来吃个饭。

这么地锲而不舍,让欢喜意外又为难,下意识反问:“有事儿啊?”

“非得有事才能约?”他顿了三秒,低低说:“想见你。”

“那个,我最近实在比较忙……”

沈望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拒绝,又道:“你刚不是还说要感谢我吗?”

理由确实相当充分,欢喜哑口无言,只得应下。

那个凶巴巴的摄影助理一直盯着这边,就等着拿捏错处。她匆匆挂了电话,赶紧放下手里的快餐盒,拿抽纸小心地抹了抹嘴,等化妆师出来补唇妆。

在人屋檐下,吃碗饭也得看眼色。哪行都不容易,隔岸观火永远只见一团热闹。在干上这份兼差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在镜头前面讨生活,也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每只蝴蝶都有过不堪回首的毛虫岁月,哪怕是像江知白这样红遍业内的一线Coser,光鲜背后想必也付出过不少代价。除了极少数幸运儿,大多数做这件事不过勉强谋生。短期收入高些,但极不稳定,更别提什么名利双收。

时间真是讽刺。分道扬镳后,兜兜转转又成了半个同行。

绿萝有一点说对了,高利贷这东西,光靠工资是还不上的。要堵窟窿必须另想法子,开源比节流更重要。

十分钟以后,欢喜微仰着头,让那块不知多少人用过的海绵粉扑在脸上抹来擦去,带着汗味的脂粉气息腻乎乎。摄影师开始调镜头,白亮的打光灯喧哗开放,太亮且霸道,照得人眼盲。从镜子里能看到铺满各种衣物的大床,同样凌乱的沙发和写字台。各种鞋子横七竖八堆在墙角,泼烂的颜色全混在一起。

这些毫无美感和设计可言的服装,每拍一套价格在1500——2000元,她这样新来的兼差,也能拿到1200左右。去掉抽成,一天最少能出三套成片,收入仍相当可观。

给电商做外拍,跟小型服装秀的规格差不多。受场地限制,通常开个酒店房间直接试妆出样片,比租用网红咖啡店之类的内景更经济方便。

上完妆的欢喜,完全变了个人,连自己都不忍心多看一眼。扑面而来的呛俗感,脖子和手腕都挂满廉价闪亮的金属配饰,亮粉乱飞的彩妆眼影,嘴唇涂得饱满鲜艳,两大坨腮红恨不能扫到鬓角里去。镜头吃妆,不化这么浓拍出来效果就不明显。

相比之下,绿萝个子偏矮,又是张小圆脸,属于现实里好看但上镜吃亏的那种。常被摄影师挑剔轮廓不够立体,也就没法一起参与。常年练习空手道,让欢喜拥有挺直的背脊和劲瘦的腰线。四肢匀称修长,柔和的力与美,和那种靠饿出来的干瘪细弱完全不同。这也是她能刚入行就接活不断的原因之一。

除了得天独厚的外形条件,专业设计师功底也给这份兼职带来不少助益。欢喜对款式过目不忘,挑款眼光精准,简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原本各不相干的两件套装,拆开来混搭在一起,立时效果拔群。

经她亲自搭配拍摄的衣服里,出过好几件爆款,销量会有明显提升,矬子里面拔将军差不多就这意思。

这一个多月,欢喜每晚下了班都奔波在各种外拍的路上。为了多赚点钱帮绿萝解决掉燃眉之急,从不挑活儿,几乎是除了泳装什么都接,甭管多劣质廉价的衣服,闭着眼就往身上套。在镜头前浓妆艳抹,按对方要求摆出几个流水线固定姿势,好处是酬劳现结,不会拖欠。

这次给一家叫什么海澜的小服装厂拍新款样衣,已经在酒店里耗掉将近六个小时。摄影师留满脸络腮胡子,脾气暴躁,摁烟头的姿势尤其凶。她被迫吸了不少二手烟,头发里都是烟雾缭绕的臭味。

海澜的成衣色调驳杂,没有任何风格可言。随便拎几件出来,都能亮瞎在场每个人的狗眼。欢喜痛苦地把自己塞进一件碎花圆领娃娃衫里,搭配的半裙是层叠粉色蕾丝雪纺,长度只勉强到大腿,蓬度活像五彩斑斓的奶油大蛋糕。

换好衣服从洗手间出来,另外俩笑模特的剩下几套已经拍完,打着呵欠走人了。房间里多出个细皮嫩肉的年轻男人,大喇喇翘着腿坐在桌上,负责管理样衣的小伙正恭敬地给他点烟,口称“宝哥。”

这小伙子有点口音,乍一听和八哥没什么区别,欢喜不由多朝他瞥了两眼,心想什么样的人会取个鸟名儿。

宝哥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穿一件大牌LOGO印花T恤,窄脚裤加皮鞋,莫西干头被发胶喷得刺猬一样,无形中把身高又延长了几厘米。平心而论,是个眉眼生得很周正的年轻人,气质么就有点一言难尽。

欢喜也没当回事,把裙子往下拽拽,问摄影师:“能拍了吗?还有两套,咱们抓紧点儿。”

这套衣服可谓集流行之大成,把当时市面上所有热点元素全部堆砌在一起,就连毫无时尚触觉的直男灯光师都接受不了,说:“开心啊,要不你再换件上衣,颜色乱糟糟让我怎么打光?没法弄。”

欢喜知道避讳,出来兼差没用真名。反正都是一帮不认识的人,今儿拍这家明儿拍那家,拿了报酬就散伙。其他小模特也一样,叫声“娜娜”能有三五个回头答应,都是心照不宣的行规。

她脚上还套着樱粉色高跟凉鞋,站不稳,颤巍巍随手往床上一指:“你说换哪件?”

那堆材质成迷蛇皮走线的衣服里,不是颜色饱和度过高就是剪裁怪异。摄影师扒出件一字领泡泡袖的上杉,“要么这件?你不是自己挺会搭吗,赶紧找找,别瞎耽误工夫!拖到明早上还拍不完,房费你补啊?”

当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人困马乏。进度没完成,谁心里都烦躁,明知道这堆破玩意儿拍不出花来,为了钱还得接着熬。摄影师据说是海澜老板娘的朋友,逮谁怼谁也没人敢较真,连带着助手都趾高气扬。

但这么明目张胆地呛人就过分了,好像一晚上没拍完责任全在她。欢喜一股子火腾地往上窜:“真不是什么腐朽都能化神奇。我就是个衣服架子,你拿哪件我就穿哪件,效果好不好的我管不着。嫌我耽误工夫,把之前拍的钱结了换人吧。”

“哎我操——”摄影师拔下嘴角的烟头,瞪着眼就要朝欢喜走过来。

“行了行了,都别动气,干嘛呢这是……”一直没吱声的宝哥突然拦在他俩中间,当然主要还是劝摄影师,“这堆花花绿绿我看了都眼睛疼,难为大家再辛苦点儿,照片赶着用呢。人家小姑娘也没说什么,穿这身不挺漂亮的嘛?拍一晚上累够呛——”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个妆扮精致的年轻女人,从嗓子眼里呱唧笑了一声,上来对着宝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拍打,边撒泼边骂:“袁宝晟你个混蛋!”

房里加上化妆师一共四个男的,全给这十几巴掌扇得愣在原地,都没反应过来要去拉架。管理样衣的小伙嘴巴张成“O”字,“嫂……嫂子?”

情况是怎么演变成这样,欢喜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捋明白。在听到“袁宝晟”三个字的瞬间,已经震惊到忘了呼吸。

眼前乱成一团,她什么也来不及想,抓起桌上的手机夺门而逃。在走廊按电梯,还隐约听到房里传出几句模糊的争执,什么“老毛病犯了”、“和小模特勾勾搭搭”之类。紧接着是台灯落地的稀里哗啦,袁宝晟的声音忽高忽低:“你又犯什么病呢!别瞎闹了行不行,屋里这么多人呢我能干嘛?!那女的我压根儿不认识……哎哎……”

一口气出跑出两条街,找了个僻静角落马上给绿萝打电话:“萝卜,你弟开的那服装厂叫什么名字?”

绿萝有点懵,“他们的事都不跟我说,我也不愿问,真不太清楚。好像是叫海什么来着……你怎么了?”

欢喜抽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平静,“是不是叫‘海澜’?”

“对对对!就是这个,海澜服装厂。”

欢喜静一下,说:“今天拍了个活儿,就是海澜的。我见着袁宝晟了,还有他老婆姚可。”

然后就听到对面手机掉地上的声音。又过了几秒,绿萝重新打过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她把刚才的事故现场客观还原了一下,三言两语说清楚经过:在外拍的时候阴错阳差接到海澜的活儿,快拍完的当口和摄影师掐起来了。没想到老板袁宝晟太关心进度,大半夜地还与民同乐来酒店探班,本着和气生财的原则劝了几句架,结果被尾随在后的姚可当场揪住。姚可大概误会了什么,也可能小两口本来就有龃龉,正打得难解难分,一场本来可以消弭于无形的口角变成了雌雄大乱斗。

这些都不算严重,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在那张乱七八糟的床上打成一团,欢喜的包就埋在衣服堆里,实在没法拿。

仓促中跑出来,只来得及带上手机,电池只剩百分之三,怎么回家都成问题。证件、银行卡还有零钱全都在包里,要是直接打车回去拿钱,让奶奶看见她深更半夜化妆成这副鬼样子,还穿得不伦不类,怕不是要吓出毛病。

那间屋里四个男人,看起来脑子全都拎不太清,外加一个狂躁中的女人,给人感觉像在旁观一头难产的母狮子。欢喜觉得要是再回去一趟很难全身而退,只能打电话给绿萝商量一下怎么办。

绿萝听得发愣,她跟着唐舜华在外地出差,再着急也赶不回来。最后还是欢喜想了个法子,说:“手机马上要没电了,我先发个具体地址过去,你赶紧让宇凡来一趟,我就在原地等着,尽快。”

刚发完定位,手机屏幕闪了闪,最后一点电量彻底耗尽,直接黑屏。模糊映出她此刻狼狈的脸,妆容太夸张,白得像面粉缸里爬出来的妖精。

欢喜垂下手臂,只觉双肩酸沉,脚底隐隐作痛。高跟鞋缠绊别扭,刚跑出来的时候差点在门口摔一跤,就咬牙给脱掉了。裸足奔出两条街,左脚踝骨处不知被什么划了道口子,还在流血。

就这么两手空空站在路边,肩背仍挺直如线,从没有丝毫妥协与折痕。上衣的布料稀少,风吹进来空荡荡,好在还有头发挡一挡。裙子那么短,连席地而坐都难免走光。累得很了,不得不蹲下来歇会儿。背脊瘦得骨节一突一突,光洁的颈项在夜色里玉雕一样纤细玲珑。

她用享受轻拂的姿势仰起脸,吐纳这一城细凉晚风。隐微的光线覆上发肤面额,望见天空被城市的光映得碧青湛紫,几千盏华灯尽起,逼退了深海般的黑暗,也遮去了星光。

把眼神空茫地望向街角,到处是模糊晃动的人群。排气管轰鸣的声音像来自遥远天外,太平夜色里闯进一个高大身影。白衫黑裤,半长的发随意扎在脑后,胳膊修长结实。重机车在面前猛地收刹,地面卷起一片薄薄尘埃。

欢喜努力眨眼,又抬手去揉,只觉双目刺扎泛起酸痛。

来的不是周宇凡。 qIUOeJTtFFhkqrTjC+P/UeuLILWGKIe0C5GTErPFJLl5KHAFjbip4AH0EEaMSbv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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